不动声色的卖惨了一波,然而云风篁没什么动容的意思,只道:“原来如此,是妾身误会陛下了。”
……她还在为淳嘉这种无法理解的宽容毛骨悚然,实在没空同情怜惜人家堂堂天子。
这晚帝妃无暇亲热,讨价还价到深夜,才支撑不住各自睡去。
次日淳嘉照例先行起身去上朝,这会儿天色未明,帝辇周围的灯笼也只能照亮丈许的范畴,仪仗队伍沉默又迅速的穿行过宫墙间的甬道。
从帘子的缝隙里望出去,浓郁如墨的黑暗寸寸退缩,让出青砖铺砌的道路来,是一种幽惑宁谧的氛围。
往日里这个时候都保持沉默的雁引踌躇了会儿,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陛下何至于对贤妃宽容至此?”
淳嘉昨晚上没睡好,此刻正靠着车轸闭目养神,闻言也不睁眼,只淡淡说:“这似乎是你第二次问这话了。”
头一次是云风篁还在斛珠宫紫泉偏殿住着的时候。
那会儿淳嘉的答复是,这妃嫔有用。
后来也证明了他的话,宫中才貌双全的妃嫔很多,但如云风篁这样能斗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可就算如此,在雁引看来,天子给予的优待,也太过了点。
淳嘉默然片刻,忽然道:“肃慎出名雕,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第46章 淳嘉的擅长
雁引微怔,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的屏息凝神,就听天子缓声说道:“此雕在青史上都久负盛名,有人主言‘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注】’前朝天子有因向世居肃慎的异族索取海东青太过,激起民变,几乎间接亡国的;也有朝廷诏令能贡一海东青则赦免所有罪名的……足见珍稀。”
“海东青迅猛机敏,难以捕获,前朝谚语云‘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性情亦是高傲,纵然落入人手,也不肯轻易屈服。”
雁引觉得自己懂了,轻声道:“陛下是觉得贤妃娘娘如海东青,虽然桀骜,然一旦驯服,便可为臂助,故而……”
欲擒故纵?
“……”淳嘉缓缓睁开眼,道,“你见过海东青么?”
雁引道:“奴婢曾在御兽苑里见过的。”
“那是活下来的。”淳嘉语气平淡,“熬鹰的过程里,死去的不在少数……若是以海青为爪牙者,自可不在乎,死光了重新再抓就是。但若是真心喜爱海青者,碰见了那等宁死不屈的,岂能不劈开枷锁、放其自由?”
他悠悠一叹,说道,“贤妃在闺阁时备受宠爱,遭变之后来帝京,说是寄人篱下,但有母族以财礼贿赂,其姑姑姑父一家待她并不坏。周旋帝京高门之间,走的是翼国公府的面子,又有顺婕妤为其庇护,是以其实没受过什么真正的羞辱跟委屈。”
各人经历不同,对于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
在云风篁看来她是活脱脱的好惨一女的。
但对于淳嘉而言,贤妃遇见的这点波折,比起他在宫里这几年的遭遇,其实不算什么。
就是云风篁初入宫闱落到袁楝娘这种主位手里呢,好歹还有纪氏的势可以借,有满宫都对斛珠宫不满的局势可以利用。
终究不是必死之局。
这妃子根本不是那种真正跪的下去的人,她的服软是人丁兴旺的大家子里拽着长辈撒娇扮委屈的示弱,是有着底线的。
超过了就开始考虑同归于尽一死了之。
她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绝望里为求生存不计一切代价的卑微。
但在淳嘉,他亲政之前的那些年里,但凡有一位皇子,说不得就要被英年早逝。
哪怕没有皇子,稍微被察觉到他的不安分,等着他的也肯定是被驾崩。
这些困境都是无解的,他只能忍,只能等。
如果这中间纪氏突发奇想换个皇帝,淳嘉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子说道,“贤妃看似长袖善舞圆滑世故,实际上骨子里颇为桀骜,宁折不弯。”
“她是从来没有真正妥协过的人,这年纪又是最轻看生死的。”
“朕不欲与她决裂,更不想她做出决绝之事……也只能朕来让步了。”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并没有身为天子却不得不向脾性不好的妃子低头的屈辱与不甘,毕竟对于淳嘉来说,最习惯的就是忍与等。
幼年时他怀揣着扶阳庄太妃的告诫,一直生活在受到嫡母厌弃就会失去尊荣地位的恐惧里;少年时他看着袁太后口口声声不喜袁楝娘却对这侄女关心的无微不至,心里翻来覆去的想质问嫡母到底更心疼谁却忍到至今没有开口;登基后,需要忍的更多。
需要等的更漫长。
那八年的煎熬让袁楝娘从刁蛮但不失天真可爱的望族嫡女,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深宫怨妇,那些岁月至今想来每一个日夜都透着无望的黑暗与冰冷。
……可他终究过来了。
曾经心心念念的世子之封、藩王之位、九五至尊,乃至于帝权,他都陆续的得到了。
所以淳嘉并不在乎隐忍与等待,使人放弃叫人失望的是努力之后没有收获。
如果知道必然有着收获,或者说,如果坚信自己会有收获,那么在这之前一切的辛苦艰难乃至于委屈羞辱,也就有了意义。
淳嘉冷静的想,既然他当初想做世子、想做藩王、想做天子、想真正君临天下……都为此而努力并成功了,那么为什么他想与云风篁两情相悦,不能忍不能等呢?
他一向有耐心。
也擅长于耐心。
纪氏就是这么栽的,云风篁为什么不可以?
她再惦记着戚九麓,如今人在深宫,那人在军中,朝朝暮暮与她相对的是自己。
贤妃还这么年轻,算着她跟戚九麓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十年上下,还包括懵懂的孩童时候。
而他与贤妃还有很多个十年,他耗得起。
光阴最是公平,青梅竹马给彼此的烙印永远不会消弭如初,却可以被更浓重的印记掩盖过去,像未曾有过——譬如云风篁之于袁楝娘。
他也可以取代戚九麓。
而她的狐疑不信任,也可以在时间之中得到证明。
所以尽管这次察觉到云风篁居然试图对袁太后不利时,淳嘉其实很生气,但思索之后,他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贤妃如今跟袁太后之间的芥蒂十分深刻,他没办法说服袁太后对这妃子视若己出,也不可能让贤妃对太后冰释前嫌。
强压着贤妃认错认罪都没什么意义。
因为云风篁事后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报复回去。
惹急了她甚至连后果都不考虑。
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打压贤妃不给她威胁到太后的条件呢,就是他跟雁引说的“熬鹰”,贤妃不是他,贤妃很没有耐心。
进宫这才几个月就升到妃位犹自不满意的主儿,你能指望她被折断羽翼深锁宫门之后,效仿淳嘉隐忍多年等待时机?
她八成会选择孤注一掷的拉个能拉上的对家同归于尽。
那样对淳嘉,又有什么好处?
跟古往今来众多母妻俱全的男人一样,他也希望袁太后与所喜爱的妃子情同母女,合作无间。
但眼下双方之间的矛盾短时间内无法调和,淳嘉却不希望任何一方出岔子。
除了两边哄,自己忍,还能如何?
虽然还是公认的“血气方刚”、“年富力强”的年岁,但八年隐忍下来,淳嘉骨子里沉淀下来的稳重,早无同龄人的冲动鲁莽。
他外显的喜怒哀乐都有着用意,绝不会真正允许情绪主宰了行动。
“……这实在太委屈陛下了。”雁引沉默了会儿,叹息,“但望贤妃娘娘早日明白陛下的苦心才是。”
绚晴宫主位是怎么样的福泽深厚,得天子如此厚待?
偏那位还不知足,至今愤愤不平,自觉受委屈了……却不知道天子才是真正受尽了委屈的那个!
雁引也真是没话说了。
“朕乃扶阳端王唯一男嗣,其时嫡母无子,庄太妃临终前却仍旧不认为,朕可以高枕无忧,再三叮嘱朕用心课业,不可有丝毫懈怠。”淳嘉靠回车轸,重新闭目养神,淡声说道,“朕初时懵懂,后逐渐长成,方知太妃苦心。乃是担心空有身份,却德不配位,招致灾殃。”
他虽然当雁引是心腹,但那些揣测太妃与袁太后之间恩怨的想法,当然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