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屋子里给庄太妃帮腔过的妈妈出来,让人去看着门,方才脱了自己的坎肩给他垫着,低声道:“世子忍一忍,过会儿王妃来了,就好了。”
淳嘉那时候懵懵懂懂,以为自己惹了祖母不喜,受到惩罚,他跟庄太妃不亲近,对太妃的近侍当然也是拘谨的,轻轻道了声谢,没接其他话。
那妈妈却在旁边站着没走,定定的看着他,过了会儿又说:“世子生的随了生母,不过这下巴,活脱脱是王爷的模样儿。”
淳嘉侧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理解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以前也见过这妈妈,但对方从来没正眼看过他,遑论主动挑起话题。
“……世子这些年的事情,太妃都了如指掌。”那妈妈最后道,“至于为什么明面上不显,世子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今儿个的事情,世子回去后,还请谨慎告诉王妃。最好,一个字都别提。”
然后她就进去了。
半晌后小丫鬟冲进来报信,那妈妈出来,迅速收走淳嘉膝下的坎肩——很快袁太后带着蘸柳进来给太妃请安,见着淳嘉孤零零的在廊下烧纸,面上掩盖不住的怒色。
那天的婆媳怎么个撕扯法淳嘉不太清楚,毕竟都是要脸面的,扶阳端王尸骨未寒,他这个世子还就在外面,总不能吵的人尽皆知。
总之他祖母嫡母吵架时,他在外面苦思冥想:祖母叮嘱的话要不要告诉袁太后?
后来他决定告诉,毕竟,相比庄太妃,终归是袁太后更可信任。
只是才开口说了句:“母妃,祖母说,她死后,您会将表妹许给我?”
袁太后就是脸色大变,抱着他,一迭声的问:“她还说了什么?!她是不是叮嘱你话了?!”
这仓皇的态度让淳嘉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祖母就说表妹不好,但孩儿想听母妃的……祖母就让孩儿出去给父王烧纸了。”
袁太后分明的松口气——这一次错过了坦白,转身他暂时忘记了。
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庄太妃的丧仪上。
丧仪过后,淳嘉觉得还是母妃待他好,又想找袁太后招供了,结果,他到了这嫡母跟前还没开口,袁太后就含笑问他:“母妃打算接你表妹过来住几日,好不好呀?”
他犹豫了下说好,就没再说什么。
他想也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不如看看这表妹的情形,也好判断祖母那番话,是真是假?
后来……见到了袁楝娘之后,淳嘉就知道,庄太妃那番话,是这辈子都不要告诉袁太后了。
第179章 天子当年(中)
淳嘉跟袁楝娘的初见就不是很和睦,袁太后以为小孩子忘性大,再说淳嘉也不是小气的人,哄哄就好了。
实际上原本也的确如此。
要是淳嘉没听庄太妃用轻蔑的语气说袁楝娘是“配王府管事都不够格”的女孩子的话。
在听过祖母对袁楝娘这种评价之后,又亲自看到了袁楝娘的确是除了出身之外,比王府许多侍女都不如的人,淳嘉很难不相信庄太妃的话。
而他过的再小心翼翼,好歹是王府唯一的男嗣,幼年承位的藩王……这让他怎么接受袁楝娘?
长大后的淳嘉不是没怀疑过,庄太妃是因为跟儿媳妇关系太恶劣了,快死了还是不甘心,专门找他过去说那些话,好让他跟袁太后给选的未婚妻处不好,以为报复。
但事实就是,不管这祖母有什么样的用心,她说的袁楝娘,淳嘉认为,是实话。
他那时候虽然信了庄太妃,到底对袁太后还是有着希望的。
所以私下里委婉表达了不喜欢袁楝娘,不希望她留在王府的想法。
袁太后很是花力气哄了他一番,然后讲了许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典故,总之就是让他忍,劝他就当磨砺心性了。
他非常乖巧的听从了,如袁太后所言,那时候他太小了,名义上他是王府的新主人,实际上什么都要指望袁太后……他只能听话。
后来淳嘉想,如果他当时撒撒娇,或者哪怕是撒泼呢,态度强硬一点,也许袁太后也就考虑他的想法,同意换个能被他接受的人选了。
可他没有。
因为他不是袁太后的亲生儿子,他的世子之封以及当时的爵位,都是袁太后跟扶阳袁氏设法运作而来,他没有底气闹脾气,他不敢。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次不喜欢袁楝娘在王府的话。
甚至袁太后吃不消侄女的刁蛮,跟他诉苦时,他也是柔声劝慰,表示袁楝娘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坏心,长大点就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时常会想到昆泽。
他唯一的亲妹妹,按着这般时候的规矩,昆泽才是袁太后名正言顺的女儿。
可袁太后甚至都没亲自抚养她,说是体恤曲氏母子分离交给曲氏养,实际上平素压根不管不问。
淳嘉冷眼看着,袁楝娘在王府的待遇,比昆泽这王府正牌女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些袁太后都知道,却理所当然一样的放任。
所以他很难不感到危机重重。
他在课业上花的功夫更多了,西席的要求固然不折不扣的做到,西席没要求的,他也会尽己所能的去做——西席欣慰之余跟袁太后称赞了他,袁太后心疼,劝他别这么辛苦,好歹是个藩王,又不是要跟寻常人家一样考状元。
意思意思就得了。
得空,多陪陪袁楝娘不好吗?
也许袁太后是随口举例,没有不希望他太能干的意思,但淳嘉却惊出一身冷汗,他赶紧说:“孩儿想让母后引以为豪。”
看着袁太后闻言欣喜的笑容,他暗松口气,心道,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不成藩王,甚至连这座王府以及王府的财物都不能保留了……用心进学,好歹也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那年他十岁出头。
外人看着是极幸运的小贵人,身为庶子却得破例袭爵,传了生母的美貌却没传到生父的孱弱,嫡母温柔贤惠视他如己出,未婚妻虽然不算绝美却活泼开朗而且自幼朝夕相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十辈子都不敢想的美好。
但淳嘉却觉得,仿佛应了祖母那句话,他其实一无所有。
只有一日比一日行云流水的字迹、一日比一日熟悉的经史文集、一日比一日娴熟的弓马骑射,才能给予他片刻的心安。
尔后他又被紧迫感逼着,继续的刻苦。
而袁太后被难缠的侄女占去了大半时间跟精力,听着西席的赞不绝口,也不觉得儿子需要自己太操心——甚至偶尔看淳嘉气定神闲不太累的样子,还会跟他抱怨袁楝娘的不乖巧不懂事。
她不知道那些抱怨在淳嘉看来,措辞是不喜,语气却透着亲昵与纵容。
这对于一个怀疑自己在嫡母心目中地位的孩子来说,既残忍又冷酷。
如果是云风篁,她会哭,会闹,会耍手段争宠……实在不行的话,她会弄死袁楝娘。
但淳嘉很有耐心,一次次的劝袁太后原谅袁楝娘,一次次的让袁太后别跟这表妹计较,袁太后所以以为他跟袁楝娘已经处出感情了。
淳嘉的想法是嫡母其实没有真的生气,他要是顺着她说,不定会引起什么风波,以至于本来就存了隔阂的母子情谊,更添裂痕。
他只是不满足闭门造车,打着各种旗号,让王府的西席领他出门增长见识。
那几年他亲自踏遍了整个扶阳郡,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于跌跌撞撞里成长着、蜕变着,也积攒起了最初的口碑与心腹,甚至私下里悄悄去了吊唁了趟庄太妃。
因为怕袁太后知道,他没敢多逗留,只给这祖母烧了些纸钱,低声告诉她:“孙儿现在就感激您了。”
接触了黎庶市井之后,淳嘉越发明白,庄太妃的用心且不说,她的叮嘱是真的值得听的。
王爵可以被捋夺,千金会散尽,今日信誓旦旦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明日兴许就会形同陌路……唯独他一点一滴积攒的才学技艺,经验眼界,心胸气魄,始终都是他的。
这是他哪怕被贬为庶人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为藩王、为天子时不受制于人的底气。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委屈跟心酸,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嫡母亲生,是不是就不需要这样兢兢业业的努力,不需要忍耐着不喜欢的女孩子,不需要明明很难过嫡母花在侄女身上时间精力更多却丝毫不敢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