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们都聚在了泽芝楼中,四周是闻讯赶来的护驾侍卫与宫人。
云风篁命昭庆之外所有皇嗣都与身形年岁仿佛的宫人更换衣物,安排心腹宫人将他们四散送出去。
“姐姐,如今行宫正乱着,若是离开之后出了岔子可怎么办?”德妃闻言,颇为担心的问。
“是啊,行宫里都乱着。”云风篁如今脑中仍旧满是混乱,只是凭着在宫闱里磨砺多年的本能应对,愣怔了会儿,才低声说道,“连陛下都……咱们这儿一定会没事?都在这里聚着,到时候万一叫人瓮中捉鳖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四散而去,各凭生死,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见德妃还要说什么,她侧过脸,淡声道,“本宫是不会走的,但是等会儿若是有人过来又守不住,这里的人都不许活,你要留下你的孩子,本宫也不反对。”
德妃沉默了下,看向常芬公主,目光定定的望了片刻,看得常芬公主不知所措了,却道:“妹妹听姐姐的,还请姐姐安排常芬与诸皇嗣一起离开!”
“母妃,不能一起走吗?”常芬公主下意识的看了眼云风篁。
云风篁沙哑着嗓子道:“想走的都可以走。”
“妹妹不走。”德妃摇头,目光柔和的看着常芬公主,轻声说道,“母妃伺候你们父皇多年,又在宫禁之中享受这许多荣华富贵,皇家也好陛下也罢,还有你们母后,从来没有亏待过母妃一丝半点。当此之时,你们这些孩子都可以走,毕竟你们是皇家血脉,合该活下去的。但母妃不会走,母妃,跟你们母后一起!”
泽芝楼位于行宫后山,可以说是行宫最深处的所在了。
如果这里也失守,这说明局面就算不是完全无法挽回,大部分人却也已经难以幸免。
若是男性皇室成员落入敌手,顶多被杀,不定还会被当成了俘虏要挟。
可是她们这些后妃,还有年少美貌的皇女们,却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德妃跟了云风篁这么多年,哪里不明白这皇后姐姐的意思。
送走这些皇嗣各安天命之后,接下来除非泽芝楼有惊无险,否则今日所有后妃,包括云风篁自己,都会在泽芝楼为敌人所破之前,死在这里!
皇后绝不容许淳嘉因后宫受辱!
……也许半日前的皇后不会这样想,也不会这么做。
毕竟云风篁从来不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主儿,皇帝的名声跟她的性命,她连想都不会想就会选择后者。
可现在……
德妃设想若自己是云风篁,再怎么心思深沉,再怎么野心勃勃,面对九五至尊危难时刻的以身相护,如果还不能放下私心,回馈全心全力,这还是个人么?
甚至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今日为淳嘉死在这里,并不后悔。
那位天子惯常示人以温和,但侍奉多年的妃嫔都清楚,温和不过是皇帝的面具罢了。
需要心狠的时候他比谁都狠辣。
纪氏,兴宁伯府,郑氏,摄政王党羽……皇帝什么时候高抬贵手过?
德妃一直都很畏惧淳嘉的,这也是她向来在御前以温婉无害示人的缘故,面对这样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天子,哪怕她出身不低,还是宗亲之后,却也不敢造次。
但这一刻,德妃觉得,皇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狠辣决绝。
尽管这份爱护不是对她的,可德妃并不是一定要掐尖好强的人,她伺候的帝王原来也是有温度的,既如此,那她小意温存服侍这些年,是不是皇帝对她多少也有些情义呢?
这么想着,以死卫节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云风篁沉默的看着德妃与常芬公主道别,又看向其他有子嗣的妃子。
差不多所有人都选择了让孩子离开。
只有安妃跟伊杏恩拒绝了。
安妃面色煞白,从开始就死死盯着云风篁。
被云风篁再三询问,才哆嗦着嘴唇道:“我儿不走!我儿与我一起!”
“娘娘,妾身也是这么想的。”伊杏恩紧紧搂着亲生的浚仪公主,膝头坐着年幼的十九皇子,轻声说道,“娘娘容禀,浚仪与昭庆公主一样,只怕很难瞒过耳目,纵然侥幸逃出宫去,却也未必是幸事。至于十九,他年纪这样小,什么都不懂,从刚才哭到现在,妾身怕侍者带着他,根本跑不远,徒然折损人手。”
浚仪公主与昭庆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容貌酷似,为诸皇女最盛。
便是换了荆钗布衣,蓬头垢面,也难掩国色天香。
伊杏恩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十九皇子……
亲生骨肉都留下来共生死的,不是亲生的皇子,怎么安排都很正常。
于是除了昭庆、浚仪、十九皇子、十三皇女外,所有皇嗣都被安排乔装打扮离开去避险。
至于这个过程里会不会遇见新的风险,那只能看命了。
这要是搁之前,大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觉得不至于连泽芝楼这里都出事。
但今儿个,皇帝都……
许多人面带戚色,不易察觉的看向云风篁。
也是皇后积威甚重,否则这种急需皇帝主持大局的时候,皇帝为了救她身负重伤,谁能不对皇后心生怨恨?
半晌,该走的皇嗣都走了,云风篁环顾了一圈四周,握着昭庆的手,低声道:“恨母后么?”
昭庆心神不宁,闻言愕然:“儿臣为什么要恨母后?浚仪也没走。”
“若非本宫当年照顾不周,你的腿……”云风篁惨笑了下,“若非如此,本宫是会让你离开的。”
“儿臣也没打算走。”昭庆认真道,“浚仪没走,儿臣也要陪着母后!”
云风篁定定看了她片刻,敛眸道:“好孩子。”
“姐姐别多想。”德妃过来,握住了云风篁另一只手,轻声说道,“陛下英明神武,今日之事,虽然事发突然,但陛下未必不能力挽狂澜……至不济,还有太皇太后在,她老人家卧病多日,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叛贼有什么面目面对天下人?!”
“到时候,说不得还是得姐姐出来主持大局。”
不管孝宗是不是神宗嫡亲骨血,至少神宗元后的正统是无法动摇的。
所以无论对于淳嘉还是茂王来说,太皇太后的安全必须保障。
而若淳嘉无法视事,除却太皇太后外,如今皇家主支这边还有资格出来主持局面的,也就是云风篁了。
毕竟庶人纪晟已去,两位皇太后都是扶阳王一脉。
也就她这个皇后是正经冢妇。
德妃这是暗示云风篁,如果淳嘉真的不行了,就打好太皇太后这张牌。
就算做不得皇太后,至少为如今的后宫跟皇嗣们,谋取一条生路。
其实这样的算计,云风篁平素里哪里需要她来提醒?
但此刻……
此刻……
总算将皇嗣们安排走了,云风篁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
她忽然羡慕袁太后,至少这位太后娘娘是真正晕厥过去了。
而她,想晕厥,却不敢,也不能。
“……你说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云风篁从小被江氏教导,与时下女子的想法迥然。
别说以夫为天了,她甚至将为丈夫、为夫家付出,尤其是不计代价的付出,当做了耻辱。
当年跟戚九麓,入宫之后对淳嘉,她从来都是将自己的利益,摆在了第一位。
甚至连亲生骨肉,都没法跟她自己比。
这是江氏多年言传身教的结果,也是她深信不疑的处世法则。
丈夫可以换,也可以没有,子女可以再生,也可以收养。
唯独自己,没了就没有了。
所以,还有什么,比她自己更重要的呢?
这一点,她相信淳嘉也懂。
何况,淳嘉,是天子啊!
真真正正身系万民利益,关系天下格局,关系皇朝未来……他怎么就?!
皇后默然片刻,忽然侧头问德妃,“他那样的一个人,你我最清楚,平素里,不碍着他的打算,什么都好说。碍着了,便是慈母皇太后,也无法扭转……你说他怎么就会冲上来?莫不是今日席间喝多了?以为是梦里?”
德妃看着她问这话时泪水簌簌而下,也是恻然,思索了会儿,才低声说道:“今日宴饮才到中途,陛下并非贪杯之人,就喝了那么几盏,容妹妹说句实话:陛下必然是没有醉,也不会以为是身在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