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题湖只是万年县城里的一个湖泊,水域之宽广还不如太液池。
这会儿用来供天子一行游湖的画舫也是半旧不新的,一看就是临时调用,不过旧归旧,却是宽敞。上下两层分了好几间,看得出来有着紧急修缮、装饰的痕迹,一应用具都是簇新。
登上画舫后,皇帝先领着妃嫔上到二楼,才坐定,底下就有人嘈嘈切切,旋即一行宫人鱼贯而入,端来四样应季的饮子,分别是荔枝膏水、白醪凉水、梅花酒跟金橘雪泡。
不久,又有两人抬了一座酥山上来,盛在金盘里,上头还缀了红绿丝、蜜饯跟时果以为装饰,酥山雪白,时果蜜饯五颜六色,望去煞是好看。
雁引带着小内侍上前检查过无误,皇帝率先端起一盏梅花酒,正待开口,纪暮紫蓦然道:“陛下,妾身方才御前失仪,还请陛下饶恕。”
“些许小事耳。”淳嘉无所谓的说道,“纪嫔无妨就好。”
纪暮紫咬了咬唇,说道:“陛下,妾身不是走太快才跌倒的,乃是为懋婕妤所算计!”说着伸手将坐下时拖曳在地的裙摆提起来,指给皇帝看。
她今日穿的是银红对襟宽袖短襦,束两寸来阔的朱膘底绣茉.莉.花丛腰带,在腰侧各坠着一串儿墨绿丝绦,丝绦上系了羊脂玉的花生玉佩作为禁步,被浅粉绉纱百褶裙衬的格外晶莹剔透。
浅粉本来不是耐脏的颜色,然而绉纱轻透,里头加了耦合色的缎面衬裙,些许尘土瞧着就不那么明显。但纪暮紫这条裙子的裙摆恰好绣了一圈儿的茉.莉.花.丛,雪白的花瓣同鲜绿的枝叶彼此映衬最是清爽。
此刻有一块刺绣上,赫然印着一个小巧的脚印。
那脚印清晰的连花纹的细节都能看的分明,可见踩上去时多么用力。
纪暮紫冷着脸跟皇帝说,“妾身当时正打算跟上陛下,谁知道懋婕妤却在背后踩住了妾身的裙摆,所以妾身才会摔出马车,若非内侍反应迅速,只怕……妾身今儿个性命都要没有了!”
淳嘉帝看着那脚印微微皱眉,问云风篁:“婕妤,这当真是你踩的?”
“好像妾身出马车时的确踩到过什么。”云风篁不在意的说道,“但要说妾身是故意的,未免是纪嫔想多了。按着规矩,妾身是妃,她是嫔。陛下先下了马车,接下来该出去的就是妾身才对。所以妾身也没想到她会争先,这不,妾身也是打算立刻出去,免得让陛下等急了,谁知道她抢了这么一步,妾身才站起来呢恰好踩着裙摆了……反正也是有惊无险,陛下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妾身都不知道纪嫔还要专门提起来做什么?”
纪暮紫看着她,寒声道:“懋婕妤的意思是,妾身合该被你算计?!”
“首先,这事儿是你不守规矩引起来的。”云风篁呷了口金橘雪泡,似笑非笑看她,“慢说只是吓了一跳,到底没摔出个好歹来,就算摔出事情来,那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其次,之前在马车上本宫就说了,今儿个陛下专门拨冗带咱们出来,别管你是昨儿个没睡好,还是自个儿心绪不佳,做什么带到陛下跟前来?”
“在马车上本宫已经给你遮掩过一回了,你却还是屡教不改——你这是什么毛病?自己不开心,非要搅的陛下、本宫也跟你一样笑口难开,你才欢喜?”
“……”纪暮紫一动不动的坐着,死死看着她。
片刻,方转向不动声色的皇帝,语气里就带进了些许哽咽,“陛下?”
淳嘉帝好脾气的笑笑:“婕妤素来快人快语,纪嫔念她年幼,莫要在意。”
又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拉偏架!!!
纪暮紫心中膈应的不行,突兀的冲口而出:“若妾身非要计较呢?!”
这话说出来,四周就是一静——皇帝原本懒散的神情,瞬间就冰冷下来!
若果是寻常宫嫔这般失态,其实淳嘉还未必会很在意,他在人前从来都是宽厚仁善的,对袁楝娘之外的妃嫔谈不上上心,却几乎没有呵斥责备过,但说这话的是纪暮紫,是纪氏女,这其中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任谁都要怀疑,她是自恃娘家,逼迫皇帝。
“……纪嫔喝多了。”皇帝将手中还剩了一半的梅花酒放到面前的几案上,并不看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的纪暮紫,淡淡说道,“来人,送纪嫔回去县衙。”
纪暮紫用力攥了攥拳,站起身行了一礼,低声道:“陛下,妾身不喜懋婕妤,故而失仪,绝无藐视陛下之意。”
她调整的很快,皇帝也不遑多让,面上丝毫看不出来任何厌憎不满的情绪,却是温言道:“朕知道,朕也说了,懋婕妤年幼无知,难免顽皮。纪嫔性情淑雅,与婕妤的确不大契合。既然如此,今日同游只怕都不能痛快。出游是朕答应懋婕妤的,纪嫔且回去衙门休憩,择日朕再带你单独出来,可好?”
就仿佛从来没有动过气,一点儿也不介意一样。话也说的合情合理,叫人挑不出毛病。
但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揣测他心中的厌烦与谋算有多少。
“……妾身告退。”纪暮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有些踉跄的随宫人离开了。
皇帝目光淡漠的目送她下楼,旋即,端起酒盏浅啜一口,凑到云风篁耳畔,轻轻问:“婕妤故意挤兑走纪嫔,想做什么?”
自然是趁你不注意跟戚九麓说说话什么的……云风篁漫不经心的想,嘴上却道:“自然是为了独占陛下今日。”
皇帝就笑,道:“那朕就留在楼上陪婕妤,不下去了。”
那怎么行!
在楼上本宫连戚九麓的衣角都看不到,还怎么给你戴绿帽子!
云风篁立刻眼波流转,睨着他提醒道:“陛下,说好的垂钓呢?”
皇帝跟妃子要垂钓,底下人当然不可能随便塞两把钓竿让他们去甲板上碰运气,却是专门停在了一处水域,打好伞、摆好冰鉴桌椅,又安排人在船周撒下大把香饵,吸引了许多鱼虾汇聚,准备的七七八八了,这才捧了两支镶金嵌玉的钓竿,请他们移步甲板。
之前跟着帝驾进来却止步画舫一楼的伴读及随从原本正在丝竹声中觥筹交错,听说了此事,最好事的纪明玕也来了兴趣,见皇帝携了戴上帷帽的云风篁下来,就凑上来问能不能带他一个?
袁棵闻言,不甘示弱,也上来表示想参加。
皇帝笑着道:“这是婕妤的主意,朕可做不得主,你们得问婕妤才是。”
这两人对云风篁的感观都不怎么样,尤其纪明玕,他的堂姐才从楼上被带走,他就在楼下,就算不知道整个的来龙去脉,还能不怀疑云风篁捣乱?
此刻闻言那番兴致就淡了下去,正要开口说算了,谁知道云风篁偏偏抢先一步道:“不成!陛下可是答应专门陪妾身的,这两位掺合进来算什么事?妾身才不带他们呢!”
说着还上前扯住淳嘉的袖子,催他赶紧上甲板去,不要跟这些人说话了!
岂有此理……两位国舅爷立马就怒了:这小云氏在宫里给他们姐妹添堵的事情他们都还没计较呢,这会儿当着人前就敢落他们面子?!
凭什么!!!
碍于天子跟前,重点是已经亲政的天子跟前,他们被家里再三叮嘱不敢造次,可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看着帝妃去了甲板,不约而同的,两人先后召了人到跟前,低声叮嘱……
第36章 落水
云风篁跟皇帝垂钓半晌,各有收获,只是大小各异,数目不一,却分不出明显的输赢。
皇帝就笑着问她:“若是平局,婕妤以为该当如何?”
“陛下堂堂天子,难不成竟要跟妾身一介女流计较不成?”云风篁横了一眼过去,撒娇道,“若是平局,当然也算妾身赢了!”
皇帝好脾气的问:“那婕妤赢了之后,想要什么?”
云风篁笑着道:“妾身这不是还没赢么?等赢了之后再想罢。”
她拉着皇帝下来垂钓乃是别有所图,要说跟皇帝要东西,那目前还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毕竟身为妃子,吃穿用度都不缺,真正存着打算的,皇帝也给不了。
嗯,回头随便跟皇帝私库里要点儿什么罢,最好是袁楝娘喜欢的那种。
她这么想着,忽觉手中钓竿一沉,不禁笑道,“陛下,妾身这儿可又咬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