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母亲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收起了她曾经烂漫的笑,身穿凤袍华服,光鲜雍容,一丝不苟统领六宫,恩罚赏惩,活成了世人眼中母仪天下、端庄得体、不妒的贤后典范。
赵宸虽年幼,但他明白,父皇在他母后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当着他的面让母后娇软呼唤的四郎了。
再后来,温家满门战死,珠珠被害夭折,他几次三番造人暗算险些没命……父皇不是冷眼旁观便是推波助澜,桩桩件件,带走了母后心底的最后一丝柔软,她对父皇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从此以后,曾经笑容暖暖的母后眼中满含坚冰利刃,挡在他身前,沾血的双手握住屠刀,替他除去那些魑魅魍魉,让他们母子二人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到了今日,将他推上了这个至尊的位子,再无人敢欺,不必再过从前那样连渴了喝一杯茶水都要担心是否会被人下了毒。
望向棺前立铭旌上“大行皇帝梓宫”的几字,眼眶湿热,眼中已有些模糊,他的皇父于五日前驾崩,而他那个将他扛在脖颈上带着他去放纸鸢的父亲其实许多年前便已经逝去了……
小小少年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情绪失控外泄。
这情形在一些老臣的眼中倒是颇感欣慰,新帝年少,却也沉稳,眼中强忍悲伤,既不失孝道,又初具作为帝王因具备的喜怒自控之力。
有人在偷偷地望向殿中最上首的这对母子,与四周围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先帝嫔妃们,还有那些个真实意义上死了爹而抱头恸哭的皇子皇女们相比不得不感慨,这母子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稳重啊!
新帝右首,便是他的生母太后温氏。
温太后姿态端庄贞静,身着一袭按制的白缣,纤细窈窕,跪在蒲团上,从细颈到背脊再到腰肢,挺直得就像一条无风不动的柳枝。钗环皆除,乌黑浓密的青丝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别了一朵素白色的绢花。
面容淑丽,即便未施脂粉,雪肤乌发,朱唇黛眉,依旧明艳脱俗,瞧着分明还是整双十的年纪,不似新帝的生母倒像极了新帝的长姐。
从发梢到鞋尖,严丝密缝,毫无疏漏之处,完美得无懈可击。
这位新寡的年轻太后端正得体的过坐在自己丈夫的棺椁前,那叫一个肃静自持。
方才还随着众人的踊哭恰到好处地呜呜哀泣几声,这会儿约莫是在这热辣酷暑的天儿中着实是哭累了,脸上也显了些倦色,渐渐歇了哭声。
温氏其实生的极美的,在先帝娇花齐放的后宫之中都是特立突出的美人,比之先帝那盛名绝色的宠姬柳淑妃毫不逊色,这么些年来世人只闻其贤名不知其美名,也不过是她着实低调并与先帝相看两厌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大行皇帝在世时,帝后的感情薄得就像那一戳就破的窗户纸,且先帝又是个这么不甚光彩的死法……
不论旁人各异的心思,温太后倒的确是哭倦了。
待得礼官停驻叫哭的空档,比起身后那些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凄美的宫妃们,温溪面色稍有滞缓,望向金丝楠木的棺椁边缘那义捐繁复华丽的龙纹图雕,神思恍然,时不时轻轻抽噎几声,背对着身后众人,眼中却是旁人看不见的波澜不兴……
着实有些艰难,当真是哭不出来啊!
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对他曾经所有的爱意这些年来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最后的几滴眼泪,也在赵韫死的那天流尽了,她对赵韫所有的情绪都随着他的死随风而散了……
如今要在这里装作鹣鲽情深、因生死两茫茫而悲痛欲绝的痴情发妻,着实考验她的演技。
这酷暑炎天的,原就极容易中暑,按礼制已经哭了大半天的丧了,她是真的有些苦不动了,脸颊僵硬,双目哭得又干又涩,头昏脑涨。
况且……
温太后紧抿住唇,勉力压制住作呕的欲望,悄悄抬起双手,左只手从右手的袖袋中抽出一块白色的帕子,佯装擦泪的同时,捂上了自己的口鼻,一股清新的薄荷脑淡香顿时萦绕在她鼻息间,这才压下了已经翻涌到喉间呕吐欲,神志也稍微清醒了几分。
在这样能热出人命的炎天暑月里,那棺椁里的尸身即便是镇着冰熏着浓香,五天的光景下来,那悄悄蔓延开来的气味也不可能美妙到哪里去……
温溪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最受这气味的冲击,再加上自宫变那日起她的神经一直犹如一个弓弦紧紧地绷着,小敛、大敛、新帝登基、致奠哭丧等等,是她疲惫不堪,她原就苦夏畏热,有些微的中暑……这样一来,整个人都显得倦怠无力,无法全数集中精力。
薄荷的凉爽清香总算稍微通畅了一下温溪的呼吸,刚将绢帕收回袖筒,新一轮的踊哭就又开始了,她稍显滞缓,没来得及跟上大部队的哭声。
有那些个眼尖心精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正悄摸着望这边瞧过来。
温太后的身边的掌事女官林秋娘一向细致谨慎,她跪在温溪身后侧,只微微扭头,就能将殿中以及外庭的那些情况尽收眼底。
如今正直风口浪尖之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不怀好意睛盯着主子他们母子俩……
林秋娘不着痕迹地往自己主子身边挪了些,借衣衫的格挡,她伸手轻轻拽了拽温溪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提醒温溪。
温溪随即回身,迅速低下头跟随众人的哭声做低泣状。
泣倒是声情并茂地泣出了声,奈何双眼却是干涩刺痛,眼泪再也无法淌出,温溪用力眨下眼,还是没有。
温太后微叹口气,面容继续端的一派哀凄,垂着双臂,右手伸进左手的袖筒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帕,蹙额愁眉地攥起丝帕,在两眼之下轻拭。
温溪猛吸一口气,一股辛辣的大葱味通过鼻腔,直刺双目,不由自主地眨眼睛,双眼很快便被呛得发热,不过倒也总算是湿润了,泪波在眼眶中起伏。
也不知秋娘是在哪儿寻的大葱,捣成了汁儿洒在巾帕上,竟也还是这般辛辣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住,她是一向不喜葱味的,看来明儿个得让秋娘捣姜汁儿,但姜汁儿似乎不如葱汁儿催泪……
温太后红着双眼默默垂泪,神思却早已飘远。
第3章 记仇 热死谁都不可能热死她娘儿俩……
正当温溪漫天神游的时候,殿外庭中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又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转头朝身后望去,穿过素白层叠的人群,看到庭中原本站立有序的大臣们,西北方的角落里似乎有些人乱哄哄地围聚在那里。
温溪朝身边的林秋娘看一眼。
林秋娘会意,又朝侍立在角落里的宫人们隐晦的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机灵的小内侍溜边儿悄悄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小内侍就钻了回来,弓着腰与林秋娘几句私语,林秋娘听罢微微一挑眉,面色忽地变得有些古怪。
接着林秋娘又转身附在温溪边上耳语几句。
温溪听得,秀眉也微挑了起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庭中有人中暑厥了过去。
酷暑盛夏,又正值午后一日之中最炎热之时,庭中日光曝晒,不似殿中置放冰盆,这就是不动站在庭下,不出半柱香的工夫就能活活晒燎起人一层皮。
更何况这些朝中百官还按礼制披麻戴孝,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更得卖力演出嚎啕恸哭,得迫着自己不停的流出咸涩的眼泪,中暑那是必然的事,从大敛开始至今,已有六人被抬出去,眼下这位,是第七个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现下中暑的这位可跟别人不一般。
右都御史吕开慵吕大人,在温溪眼中,那俨然就是一朵盛开在大召官场的奇葩花。
此人今年五十有七,科举之路也是一代传奇,从他念书时起,前前后后在科举的道路上兢兢业业奔袭了近五十年,光做举人就做了十来年,愣是从赵韫爷爷奔到赵韫爹再到赵韫。
这家伙也算是执着,屡败屡考,最后终于在仲德八年走了狗屎运,礼部主持会试的一个主考官致仕归乡,顶替的那个官员和吕开慵家族有点子芝麻绿豆的关系,他由此成了贡生,并在随后的殿试时,经人引荐,钻营投到前首辅陆载光门下,得了指点,竟给他混了个二甲第十三。
之后便进了都察院,春风得意,就此开始了他搅屎棍般的官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