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谁也没提过、谁也没想到，这位周太医是个女子。
宋凌只愣了一下，便从容道：“久仰，麻烦周太医了。”
他伸出手，这位周太医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闭上眼专心切脉。
片刻后，周太医又道：“我想检查一下你的眼球和舌苔。”
宋凌：……
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对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搞得好像自己拒绝的话会显得自己猥琐且小气似得。
江柏悄悄道：“你就让她查吧，她给皇上检查身体也是这么不客气的，你要不答应，她能催你一百遍。”
冯楚英道：“先进马车吧，我这马车宽敞，三个人绰绰有余，江统领是骑马过来的吧？”
不等江柏开口，周太医小小的身躯蹭蹭两下灵活地钻进马车坐了下来。
趁着宋凌坐定的功夫，周太医又看了一眼冯楚英，发现她坐着轮椅，伸手便往她膝盖上触碰。
冯楚英吓了一跳：“周太医！”
这周太医迷茫地抬起头：“你的腿看起来筋骨完好，应该可以站起来才对，我想帮你看看。”
她面容清丽，有几分冷冰冰的，可是行事说话，却率性直接，仿若孩童。
冯楚英摆摆手：“我这是老毛病，你先给武安侯看看。”
周太医点点头，目光依旧有些迷茫的样子。
见宋凌坐定，她转过身，因为比宋凌矮了许多，她便站了起来，单膝跪在马车的软垫上，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线来。
那线上挂着一个圆圆的透明镜片，像是琉璃，但质地比琉璃要好得多，冯楚英看了两眼，确定是上好的无色水晶片打磨的。
宋凌本就不习惯与女子近距离接触，更不要说这周太医上来就上手，但这会儿周太医倒是动手前好歹记得说了句“冒犯了”，然后就捏着镜片伸手扒他眼皮。
宋凌：……
冯楚英：…… 冯楚英发现，这周太医的眼睛好像有一些问题，看人看物都有些迷茫的样子，且习惯性微微眯眼，好似看不太清的样子，但一拿出那镜片，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清亮而犀利起来。
“眼球有轻微充血，考虑睡眠不足因素，不一定与毒发有关。”
“舌苔轻薄，未出现明显病变。”
周太医一边观察一边嘀咕，看完之后旁若无人地掏出一支炭笔和一个小小的本子，刷刷开始记录。
一边记录还一边询问了宋凌上一次毒发的时间、程度和感受。
好不容易问完，周太医又转向冯楚英：“你的腿——”
冯楚英果断拒绝：“不、不必，我身体挺好的。”
周太医皱眉：“你们年轻人总是讳疾忌医，这样很不好，很多大病都是因为不在意小毛病，上个月镇西军中的一名副将便因为脚气病病逝了，两年前我就提醒过他，让他听从我的吩咐来医治，偏他不信我，还跑回了西京道，一拖两年，神仙也救不回来。”
冯楚英心里一动：“……那……摸骨就不必了，不如你也给我切切脉好了。”
冯楚英心想，这做男人做久了，不知为何，对女孩子便总是多了几分宽容。
周太医点点头，伸手给她切脉。
药师婆婆的药很可靠，且一直有在调整遮掩效果更好、对身体副作用更小的配方，云无心在知晓冯楚英真实身份之后，也帮助了调整药方，如今便是云无心自己，也不能靠把脉来分辨出她的性别。
孰料这周太医细白的手指头刚刚搭上去，她的眉头便狠狠皱起。
冯楚英心里一动，以为被她发现了。
其实她让这位周太医切脉也是为了试探，一来，她的身份不可能瞒过宋琮，总要早做准备，二来，她想试试经过云无心改进的药方到底能遮掩到什么地步，三来嘛，这周太医竟然是个姑娘，作风还如此清奇，她也对她生了一丝好奇来。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周太医皱眉道，但她习惯性垂着眼，并没有直视冯楚英，说出的话便显得少了几分力道。
“不对，”她又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不是一次性中的毒，是慢性毒。”
她睁开眼，有些迷茫：“但是谁会对你下这种毒呢？这毒只针对女子的生育能力，积累一定的量便会使得女子终身不育，后宫里倒是常常可以见到类似的毒药。可你是男子，这种毒对你而言，最多只是让你身体弱一些，体表毛发生长比常人缓慢，”
她说着还认真抬起头端详了一下冯楚英：“你看，你头发细软，胡须也几乎没有，虽然说这些特征也与家族遗传有关，但这毒药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她见冯楚英不说话，又道：“不过还好，人的身体是会缓缓自愈的，你最多身体弱一些，多补补就好。”
冯楚英却忽然道：“假如一个女子，吃下了我这个药量，那她还能——”
她说到一半察觉到自己有些冲动了，便改口道：“我家中女眷多，这药可能不是下给我一个人的。”
周太医神情凝重起来：“那就要注意了，必须彻查药物来源，这个药量已经非常危险了，身子弱一些的，或是有过流产经历的女子，若是服下这个剂量的药，基本便没有了生育的可能；若是身体康健，那也要好生调养个十年八年，但女子最好的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将来即便是想再要孩子，年纪大了，也终究对身体有所损伤。”
借着袖子的遮掩，冯楚英手指用力地扣住了轮椅的扶手。
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从最开始服药的时候，药师婆婆便告诉过她们这个药的副作用，她当时也接受了，这些年说得难听点，活得不男不女的，她其实也偶尔会别扭，有时候甚至私底下还会蛮横地逼冯豆豆把衣服脱了给她看看一个发育正常的女子身体是什么样的。
不，不只是别扭，其实多少是有几分自卑的。
可宋凌对她的心意毫不掩饰，她便又一时忘形，把这些抛之脑后了，最近一段时日，她甚至开始满心憧憬起恢复女儿身之后的生活。
只是这一刻，周太医毫无心机的提醒了她这个事实，在生理上，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太医并没有觉察出冯楚英的异样，她专心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翻了几页，又找出几个问题来问宋凌，问着问着宋凌发现有些不对劲，这周太医对自己中毒后的状况未免太了解了一些。
周太医道：“哦，十天前，千金谷的云谷主就找到了我家，他给我分享了你所有的中毒资料，我也给了他我这边的一些资料，目前我们是合作关系。”
宋凌本就回答她问题回答得不耐烦，这会儿听见了云无心三个字，顿时找到了借口。
“你能下去吗？”
周太医整个人愣住：“……啊？”
宋凌耐心道：“云无心没有告诉你吗？我和他闹了些矛盾。”
周太医道：“哦医患矛盾啊，常有的，不用放在心上。”
“后面还有一辆空马车，可以请周太医去后面吗？”
周太医皱皱眉：“可我还想——”
武安侯面无表情地散发冷气：“但我不想，你回去告诉云无心，我还在生他的气，所以不想配合。”
周太医叹了口气：“好吧，尊重病人意愿也是我的职业道德。”
等到马车里只剩下宋凌和冯楚英两人，宋凌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往冯楚英那边挪了挪。
冯楚英扯了个笑：“我没事，她不是说了么，最多身子弱一些。”
宋凌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能感觉到冯楚英那一瞬间低落下来的情绪，但他却又好像没有什么立场去安慰。
“那药，什么时候停？”最终，他只选了个最正常的问题。
“等见过皇帝之后吧！总得先保住命，再考虑别的。”冯楚英揉了揉额头，罕见地有些挫败感。
沉默良久，宋凌却突然道：“别的，是什么？”
“嗯？”冯楚英吃惊地抬头看他。
宋凌却定定地看着她，下定决心要说个明白。
“你说考虑别的，是指考虑什么？”
冯楚英脸上维持着的淡然有些绷不住了，她没想到宋凌会在这个时候逼她给一个答案。
她有些受不住他灼热的目光，狼狈地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良久才低低道：“考虑嫁给你。”
好半天没听到动静，冯楚英心里那点难以启齿的难堪一点点膨胀，几乎要占据整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