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作的妇女并没有因为贵人的来访就停下劳作,甚至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宋凌发现,这些妇女一边忙忙碌碌,一边还有余力和身边的人说笑闲聊。
她们聊昨天刚修好的织机今天用起来很顺手,连续工作半天了都没怎么断线头。
聊昨天刚领了薪水,回家的时候买了一点猪下水,一家人开心得像过年。
聊小孩子最近换季生病了,还好药堂是与靖海王府签了契约的,便宜靠谱,吃了两贴药今天已经能跟着家公下地捡蚯蚓喂鸡了。
……
宋凌胆大包天地伸手拍了拍小王爷的脑袋。
“你好厉害啊小王爷!”
冯楚英浑身一僵:“你、放开你的手!”
第三十三章 你下来
“明日我们就动身,去十万大山里看看,若是还没有线索,咱们尽早去西京道。”
宋凌一早睡醒,就看见一夜未归的云无心黑着脸喝浓茶。
“老太君她——”宋凌迟疑道。
昨日是老太君毒发的日子,云无心去守着了,恰好给老太君看病的那位苗医药师婆婆回来了,两人便交流了一番各自对这古怪毒素的见解。
“老太君中毒时间比你早,而且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如你,昨日毒发比往常凶险得多,而且原本毒发时间是一个日夜,但这一次却足足一日两夜才平息下去,我担心随着病程的延长,毒发会越来越难熬,对身体的伤害也会越来越大。”
宋凌心里一沉,一直以来,老太君中毒的事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无论如何,若不是他来退婚,或许老太君也不会中毒。
“小王爷还不知道?”
云无心沉沉看了他一眼:“你怕他知道老太君中毒真相之后会恨你?”
宋凌却摇了摇头:“他不会,只是他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十分难过。”
云无心叹了口气:“他知道了。”
宋凌一愣,但是竟然也没觉得太意外。
这毒发作时间古怪,一月一次十分准时,两年多下来,老太君都以礼佛或是别的什么借口瞒住了小王爷,但如今小王爷既然知道了宋凌毒发的规律,又岂会联想不到。
原本前日大夫人寻了个借口,让冯楚英去趟客岭,处理药矿的后续开采事宜,但冯楚英多精一个人,药矿这事儿尹竹月前前后后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怎么临了了还要她亲自去一趟,当即便起了疑心,但她没有说出口,而是依言去了客岭。
按照计划,她应该今日才回,但昨日傍晚她就赶了回来,老太君这次毒发时间又长,一下子就没瞒过去。
宋凌坐不住了:“你先睡会儿吧,我出去一趟,进山的东西我会准备好。”
云无心知道他急着去见小王爷,也懒得多说,他连续两天没睡,正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索性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客栈距离靖海王府并不远,宋凌走得急,到了地方却迟疑了。
倒不是担心小王爷怪他,只是单纯心里有愧。
他在门前站了会儿,又担心引起注意,又转了半圈蹲在围墙外拧眉思索,来来回回好几趟,也没敲开那扇门。
“我说,你还要在我家门外转悠多久?”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宋凌一跳,四下一看却又没人。
“小王爷?”
宋凌震惊地看着眼前围墙上一块砖头格拉拉地被人抽开,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洞。
洞的那一端,是小王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墙内,冯楚英也是心情很复杂。
刚刚得知了冯老太君中毒的噩耗,又知道了毒药的来源就是当年那封退婚书,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怨过宋凌,可随即想到宋凌如今的真实境况,却又只觉得替这人心寒。
当年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上战场,在前线拼了命地厮杀,却没想到背后的刀子早就准备好了,不仅要断了他的前途和性命,甚至还要断了他与冯家之间的交情。
太恶毒了,实在是太恶毒了。
如果真是小皇帝下的手,那冯楚英免不了觉得,哥哥当年想来是看走了眼。
但多年历练下来的本能又告诉她,有时候太明朗的事情,或许反而没有那么简单。
“对不起。”宋凌憋了半天,这乍一面对面了,下意识就怂了起来。
冯楚英叹口气,觉得这人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必然也是耷拉着的,整个狗丧到不行,可怜巴巴的。
“你进来。”
宋凌“哦”了一声,一个原地起跳,就蹿上了墙头。
冯楚英:……
“敢问……咱家是没有门吗?”
好好一个武安侯,这个娴熟的翻墙动作是在哪里历练的?
宋凌蹲在墙头,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算了,你下来。”冯楚英叹口气。
却发现这人还蹲墙头不动。
“你再不下来,等会儿冯家的护卫可就拿着狼牙棒来撵你了。”
冯楚英刚刚得知冯老太君中毒之后的一腔愁绪被这人给冲得七七八八,心里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此刻晨光熹微,这墙朝东,明亮的日光落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却又在那个古怪的洞口透出一束光来,恰好落在小王爷的手上。
她自己没注意到,从宋凌的角度来看,却像是她手里捧了一束光,明亮鲜活,十分动人。
宋凌却扭头就跳下了墙,不是墙内,是墙外。
冯楚英目瞪口呆地透过墙上那个洞口往外看,只看见这人急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夫脑子里到底都过了些什么念头。
这也太难懂了吧!
尹竹月恰好路过,见冯楚英对着墙壁发呆,心里有些古怪,便凑了上来,一眼便看见了墙上的洞口。
“这里怎么有个洞?是砖石松动了吗?”
冯楚英回过神来,笑了笑:“不是,是我小时候挖的。”
尹竹月缓缓瞪大了眼睛。
冯楚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低声解释道:“我小时候顽皮,哥哥那会儿刚坐上轮椅,每天也不能出去,就只能在院子里待着,我怕他闷,就悄悄挖了这个洞。”
她想起过去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洞刚挖出来的时候,被二夫人发现了,拎着鸡毛掸子就要揍她,她吱哇乱叫躲到哥哥身后,却没想到冯榕海却说:“二娘,是我在院子里待得太闷了,才让楚英帮我在墙上挖了个洞。”
二娘心疼侄子,也只好放过自家闯祸的女儿一回。
后来这个洞便一直留着了,有时候冯楚英在外头偷偷买糖果,若是直接揣在怀里从大门进来定会被二夫人搜身,她便回回跟哥哥打好暗号,进门之前从这个洞里把糖果转移到哥哥手里,自己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家门,昂着头任由二夫人检查,有时候戏瘾上头了还能演上一出“娘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根本就不爱我”的家庭伦理戏码,然后被二夫人无情镇压。
尹竹月从这洞中看出去,是一条十分眼熟的小巷,巷尾还有一棵年份久远的榕树。
她忽然想起来一段往事。
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当时她对冯家这个小王爷仅有的印象不过是随母亲拜访的时候远远见过的一两面,只觉得这人如传说中一般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神仙,怕是不好接近。
当时她恰逢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时常会乔装跑出家门来见生母,从尹家到她生母居住的地方,若是抄近路,便会经过这一段小巷子。
有那么一回大清早,天色不过蒙蒙亮,她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醉汉,容城夜里子时到寅时是有宵禁的,但因为江湖门派众多,很多事情也难以监管,所以只要不是心怀不轨之辈,巡城营的人也不会管。
当时还差一刻钟就到卯时了,这醉汉显然是夜里喝多了直接就地一躺睡了个囫囵觉,早上醒来脑子还没清醒,见到尹竹月就摇摇晃晃地冲她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些浑话。
尹竹月吓得发抖,一步一步被逼退到墙根处。
她拿出自己身上的碎银子,连臂上的金手钏也褪了下来,可那醉汉神志不清,根本不搭理她的低声求饶。
昏暗中尹竹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嗖”的一声,一根短弩箭擦着醉汉的脸颊过去,打散了他散发着酸臭味的发髻,最后钉在她身后的大榕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