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次,宋凌隔着人群看见宋琮无助的眼神,都恨不得给那龙椅也装上轮子,想象着自己冲上去推着龙椅就跑,将弟弟带出那个泥沼一般的宫殿。
可惜也只能想想,再后来,小皇帝飞速地成长起来,15 岁亲政,17 岁收拢军权,18 岁力排众议拜宋凌为将,出征西京道。
冯楚英听出他语气中的感慨,自己也不禁神色黯然下来:“我以前、我是说我妹妹以前,也喜欢这样做,很——”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扬起一抹笑:“很不成体统。”
宋凌顺口接道:“但是快乐啊!”
“嗯,”冯楚英垂下头,强行咽下喉间哽意,“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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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向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尹家后代,不论男女,婚事上有“三不”——
男不外娶,女不外嫁,官宦之家不结亲。
尹家的香料生意做得极大,早就远销岭南道以外,远的不说,隔壁江南道就有不少豪商意图以结亲的方式来与尹家合作,但尹家始终秉持“不外嫁、不外娶”的规矩,家中晚辈只在岭南道选取结亲对象。
至于不与官宦之家结亲,一来是因为商贾在官宦面前总是矮了几分,尹家不愿晚辈吃苦受气,二来也是因为世道不太平,尹家不愿沾染政事,算是明哲保身之举。
而近两代尹家人,结亲的对象则多是江湖门派,或是一些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
尹竹月的夫家就是岭南道颇有名望的一个江湖门派,叫做南海盟,结亲对象是南海盟盟主的次子。
南海盟弟子众多,分散在整个岭南,有自己的田亩商铺,但不事经营,而是用来收租,主要的收入则来自于海上押镖的生意。
这次与尹家结亲倒也不意外,尹家做香料生意,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海上飘着几百号人,押镖走船的活儿向来很多,与南海盟合作多年,也算是知根知底。
婚事定在三月初七,冯家作为岭南道的掌舵人,自然是收到了来自南海盟的请帖。
云无心以千金谷谷主的身份作客靖海王府的事情也不是秘密,千金谷虽然地处西北秦岭山脉深处,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门派,但是医者的地位向来有些特殊,更何况药王孙思邈更是成圣的人物,管你是位高权重还是手眼通天,谁还没个生病求人的时候,所以无论是谁,对待千金谷的人总是客客气气,是以云无心自然也收到了请帖。
靖海王府没有成年男人主事,往年遇上这类请帖,都是由冯管家准备一份体面的贺礼送过去了事,若是两位夫人与对方家中女眷交好,便会亲自去一趟,也没人能说什么。
南海盟其实心中也有数,他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个江湖门派,送请帖不过是走个流程,表达一下重视。
但婚礼当天,在一众三教九流的来报中,赫然有一少年,坐着轮椅,由身后侍女推着缓缓而来。
“靖、靖海王府来贺!”
报门的小厮紧张到结巴,却没人敢笑出声,轮椅上的少年看起来俊秀孱弱,但一双眸子寒星似的,淡漠地扫视一圈,胖胖的南海盟盟主穿着深紫色的华丽服饰,仿佛一个华光灿灿的元宝忙不迭从正堂主位上滚出来亲自拜见。
开玩笑,靖海王府的唯一后人,岭南道的主心骨,海龙王转世,无论哪一个名头,都足够吓人。
别看冯楚英在宋凌面前时常气到失态,但正事当前,她板起脸来,气势丝毫不输真正的小王爷。
进门之后冯楚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主位,旁边的南海盟盟主殷洪涛笑得一张胖脸快要发光,多大的面子啊,小王爷竟然亲自来贺,他心里恨不得抱着自家不成器的小儿子亲两口。
有这一出,往后这小子可算就要一飞冲天了。
不枉费自己费劲儿与尹家攀上姻亲。
但事实上冯楚英却没个好心情,若不是为了维持小王爷的人设,这会儿她一张脸已经拉到脚踝了。
毕竟尹竹月是哥哥喜欢的女孩子,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嫁人,对方还是个自己不太看得上的江湖二代,心里多少有几分不忿。
当然也不是说冯楚英看不起江湖人,她对云无心就非常敬重,只不过南海盟身处江湖,但其实和一般商贾也没太大区别,而那位连名字都不清楚的盟主家小儿子,更是半点建树也无,要她说,就算是嫁给江湖人,那也得是云无心这样有真本事的呀!
再不济像大骗子林安这种虽然看起来好像没啥大本事,但实际上——
算了,实际上好像也没啥本事。
但、但人家脸长得好啊!那俊脸,那丹凤眼,那大长腿……
冯楚英猛地止住胡思乱想,默默拿白玉扇骨敲了敲额角。
住脑啊!
云无心和宋凌紧接着也到了,不过有小王爷在前,倒是没引起太大的轰动,两人低调地入了座,只隔着人群与小王爷略略打了个招呼。
终于待得暮色四合,吉时将到,迎新人拜堂,冯楚英下意识整了整衣襟。
江湖人拜堂,新娘子是不遮盖头的,虽然哥哥不能娶尹竹月,但冯楚英想着,自己总得来给哥哥喜欢的女孩子撑撑腰,来之前她特地在袖子里藏了一块暖玉,准备借口说是冯家二夫人送给尹竹月的,等下亲手给新娘子。
但左等右等也没人,眼看着吉时就要过了,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殷洪涛脸上挂不住,随手叫了两个人去后堂看看,片刻之后,一人匆匆忙忙来报:“老爷不好了,喜娘和丫鬟全部昏倒在房间里,尹小姐不见了!”
殷洪涛一张胖脸变了颜色,刚要说话,另一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老爷,您快去看看大少爷吧!”
殷洪涛茫然了一瞬,脸上隐隐现出不耐之色:“他又怎么了?”
“大少爷他、他快不行了!”
殷洪涛豁然站起:“你说什么?”
“还、还有,尹家小姐在大少爷的院子里,被大少奶奶捆起来了。”
第九章 赎不尽的罪过
冯豆豆推着冯楚英的轮椅一马当先,几乎要冲到尹洪涛的前头去,待到了小院门口,冯楚英又猛地想起来,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形,不论尹竹月到底做了什么,但该维护的还是得维护,于是又使了个眼色,几个身形彪悍的护卫把无关人员全部拦在了外面。
紧随其后的宋凌却注意到了一点特殊的地方,这殷洪涛同样是豪富之家,方才正厅以及一路上远远看见的挂红飘绿的院落也都修建得富丽堂皇的,可这堂堂殷家大少爷的院子,却是寒酸紧凑,前后只有两进,院子里虽然打理得干净,种的却既不是名贵花卉也不是清雅果木,而是整整齐齐的菜畦,青菜豆子长了一地。
穿过前厅,院子中央跪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绑着的尹竹月,另一个是一身灰白素衣的中年女子。
殷洪涛年近六旬,这次与尹家结亲的次子殷哲是老来子,论岁数,其实比尹竹月还小上一岁,才 19 岁,长子殷瀚却要足足长出一倍年纪去,今年已经 39 岁。
这么一想,冯楚英冷不丁的意识到,尹竹月与哥哥同岁,论虚岁也有 20 了,这个年纪在当下是妥妥的“老姑娘”了,竟然才谈婚论嫁,想来也是哥哥耽误了人家。
那素衣女子年纪也不轻了,清瘦得厉害,薄薄的衣衫挡不住肩胛骨的嶙峋,一双眼睛却清冷坚忍,让人生不起恶意。
殷洪涛却不买账,只怒道:“他又怎么了?”
“父亲,他已经走了。”
殷洪涛一愣,脸色变了又变,嘴唇隐隐泛出青色,却到底没说出话来。
“父亲,”那女子提高声音又道,“他悔了二十年,也病了二十年了,不知父亲是否原谅他了?”
殷洪涛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女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非要一个答案。
旁边跪着的尹竹月却突然道:“那是他活该。”
“住口!”素衣女子骤然站起,狠狠一巴掌落下,尹竹月脸颊上顿时浮出几道隆起的指印。
尹竹月毫不示弱地站起来:“我说得有错吗?他仅因为一时猜疑就灭人全族,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是他这一条命就能还清的吗?就算他死了又如何?这二十年来,他躲在这里,你以为他在受苦忏悔,可殊不知这不过是种逃避罢了,你以为那三百四十八条人命死了就结束了吗?他当时假仁假义,留下了 31 个不满三岁的孩童性命,带回容城之后送到孤育苑,除了给了一笔钱还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