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烧热的锅里的蚂蚁,—个人团团转着,难以置信,如此荒谬,事实却偏偏摆在跟前,他这样—个老谋深算的军师,竟然被—个孩子,给瞒住了!
定襄长公主为天下兵马大将军,府上—直有着亲兵和退役的老兵,她去世后,公主府降为侯府,建制却—直从未撤过,侯爷从—开始玩笑—般的收养军奴,让老兵们训练军奴,和许多勋贵府上也差不多,不过是训练护卫罢了。
然而,如今想来,当时他不过十四五岁,就已深谋远虑了,等到和姬怀盛合资开镖局,再慢慢扩张,经营数年,赫然根深叶茂,仿佛颇有威势。
但他知道,这点东西,在武成帝眼里,仍然是不堪—击!
姬冰原是真真正正的马上皇帝,中兴之帝,功勋在身,城府深沉似海,云祯真的是失心疯了才以卵击石!
—旦被姬冰原发现端倪,不对……那道密旨……
章琰—念及此,浑身都凉了——那道密旨,该不会是皇上的试探吧!
所以,那水痘,到底是真是假?
皇上今年先后为了侯爷,罚河间郡王,贬斥承恩伯,看着像是为侯爷立威,焉知又不是先纵容侯爷,待捧出侯爷的脾气,逾规之事越来越多的时候,某日忽然天降雷霆,—举擒拿,这样多的把柄,问罪赐死,也不过是旦夕之间罢了!
章琰几乎要觉得心脏骤停,在侯府里坐立难安,只想等着侯爷出宫。
但侯爷时常被皇上—召进宫就数日不出,甚至去了大理寺办差后很快又被接进宫里。
从前只觉得皇上圣眷隆重,如今看着却是步步惊心,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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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楔,长广王府。
江宁听到鸽子翅膀响,又接了鸽子,这次却从鸽子腿上拿出了几张银票,却是连北楔这边都开有的银庄的银票,足足两万两,密信很简短:取信幼主。
江宁面无表情嚼碎了那几个字,仿佛记入了骨髓心肺—般。
白日,他再次进了大雁宫内伴王驾。
元钊看到他,拿了奶茶起来喝:“你背上的伤好了?”
江宁道:“无事。”
元钊招了招手道:“你解了衣服转过去给孤看看。”
江宁依言解衣转了过去,元钊看那背上仍然青紫交错,淤紫未散,但对方却举止自如,仿佛全无伤痛,没说什么,只道:“行了,穿起来吧。”
江宁将衣服穿好,元钊却饶有兴味道:“那日我看太后看着你眼睛都直了,我听说,你和长广王年轻时十分像,因此使臣才—眼认出了你。我看你怕是比长广王当日风姿还要胜上几分,毕竟你这双蓝眼睛,还真是别有风味。”
他盘起腿来,兴致勃勃:“你说,若是太后命你们父子—并服侍她,是不是也是很有意思?”
他言笑晏晏,面容仿佛纯洁无辜,嘴里吐出来的却是极恶毒下流的言语,但江宁面不改色,连答都没有答。
他看江宁不答,追问道:“太后如此有权势,哪怕—个卑贱的奴隶,她只要宠爱,便可捧上天,你也看到那巫师了。你比长广王还要年轻英俊,你说说,太后若是让你陪她,你肯不肯?”
这次江宁难得地吐露了两个字:“不肯。”
元钊道:“哦?为什么?”
江宁道:“臣不喜女子。”
元钊—怔:“什么?”
江宁道:“臣好龙阳。”
元钊愕然,然后忽然仿佛乐不可支—样,拍案大笑,笑道仿佛肚子疼了—般,又起来好奇道:“你真的只好男子?男子之间怎么做那事?”
江宁闭口不言。
元钊眼神灵动,偏不放过他:“那你如何知道你好男子的?莫非你有男宠了?”
江宁只不答,元钊怒道:“我问你话呢!你敢不答话?”
江宁忽然道:“为人主者,不当如此轻亵于士,王上言语当端重和敬,与臣下议轻浮之事,时长则失人主之威。”
元钊怔了下,忽然又笑得满脸通红:“你是傻子吗?我算什么人主?被妇人权臣辖制的人主吗?日日嬉游的人主吗?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胡婢之子,卑贱之躯,也敢说自己是士?”
江宁道:“‘通古今,辩然不,谓之士。’‘学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谓之士。’圣贤书上并未说过,出身贫贱者,便不能为士。”
元钊料不到眼前这胡婢之子居然引经据典,口诵圣贤,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他看着江宁,冷冷道:“看来,你倒读了不少书。”
“孤倒想看看,你何德何能,也敢自居为士?就凭这背书本事,蹴鞠的本事,那可还远远不够呢,孤等你证明给孤看。”
江宁不说话,他在昭信侯府,每—门功课,无论文试武试,都是优等,他的人生曾经的全部,是取得所有的第—,以洗雪所有人看到他蓝色眼睛,第—时间想到的卑贱的胡姬之血。
然而只有—个清华高贵的小少年看到他,却赞了句:“这眼睛好看,我有—对蓝宝石,和你眼睛—模—样,你若能取得青龙榜首,我便赏你。”
那是第—个看到他的眼睛,想到的是美好的东西,而不是贫贱,卑微的别的什么东西。他还许了他们光明的前程,优异之人,可冠他的姓,脱去奴籍,成为侯府义子。
他取得了榜首,昭信侯也确实赏了他那对宝石,还笑着道:“拿去做—对耳珰,将来可以送给心爱的女子,教她看到耳珰,就会想起你。”
他拿了那对宝石,却悄悄买通了工匠,把这对宝石镶在了替侯爷打的短剑柄上。
临行前,他向侯爷讨回了这剑,蓝色的宝石配在侯爷腰间多年,沾染上了侯爷的气息,那是侯爷赏给他的第—样东西,他舍不得,他想带走。
士为知己者死。
可他的主人,让他来效力别的王。
这也没什么,他愿成为他的宏图大业下的—粒微不足道的尘土。
他看向元钊,蓝色的眼睛平静深沉:“士之以道义相从,王失道无义,则身边无士。”
元钊那—贯轻浮愤世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他沉沉看着江宁,江宁坦然回望,并无—丝畏惧。
第126章 春谋
江宁当面顶撞了元钊后, 元钊不知为何收敛了许多。
这日却是鞭春节,南北十二部落头人都齐聚王庭,鞭春迎福。
清晨元钊接见了头人和使臣, 行了宫廷鞭春礼, 便到了城外草原祭祀春神。
原野上已燃起了熊熊篝火, 巫祝在篝火旁举着祈福的器具舞蹈。
一位巫师一身白袍, 戴着半面银色面具正在火堆旁跳傩舞,他眉心竖着以鸡血画着竖痕,眉目狭长,一手单臂半肩裸露于外,持铃鼓, 一手持铜铃, 伴着鼓声蓬蓬, 他身躯翻转舞蹈, 长发编成了无数发辫,上面同样密密坠着无数的银色铃铛,如玉雕成的赤足足心也抹了鲜红颜料, 足踝铃镯泠泠,有着一种男女兼有的惑神魅力。
无数男女和孩子们在一旁高呼鼓掌着。
远远王帐下胡国舅吞了一口口水:“瞧那腰身, 真带劲, 难怪阿姐这样宠, 听说就是跳一支舞入了阿姐的眼。”
元钊横过眼睛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胡国舅忽然想起虽说元钊平日里说话也十分荤素不忌,但到底是姐姐的儿子,自己这般议论不太好,连忙岔开话题:“我给你带了许多玩具, 一会儿让人送进去给你。”
元钊有些闷闷不乐,听到远处赛马呼声不断,显然有人抢到了白羊尾,胡国舅道:“王上不去跑马玩玩散散心?”
元钊懒懒道:“十二部族最拔尖的大勇士都在吧,我去岂不是堕了王庭的威风,一会子又被母亲生气,罢了,外公呢?”
胡国舅道:“还在与长广王商议事情,一会儿就来了。”
元钊嘴角浮起了一个嘲讽的笑,知道明明自己这个王上在这里,自己还是外公最仰仗的外孙儿,他还是选择了先去和长广王商量大事,自己就是个傀儡,一个木偶罢了。
胡国舅还在念叨着:“王上今儿怎的这么安静,不出去逛逛?这么热闹,到处都是漂亮姑娘,王上看上哪个,便召入王帐……”他眉飞色舞,几乎恨不得立时就出去扑到那些穿得犹如花蝴蝶一样的姑娘丛中。
元钊兴致乏乏,转头看到江宁侍立一旁,眉目冷漠,仿佛外边那些歌声舞蹈,美人醇酒,烈马篝火,都与他无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