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越高,越与他人遥远,就如独自走向临着深渊的悬崖,只要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李隐舟深深望着他。
史册吝啬笔墨,仅将这些孩子光辉灿烂的未来浓墨重彩地写下,而他们无人问津的童年,就安静地消逝在庐江城的风雨与阳光中。
也许连他自己也忘了——
他还是个孩子。
所幸有顾邵的友情破颜拳,打破了积年压抑在他脸上的那道面具,透过支离破碎的表情,重新将友谊的亮光注入他封闭的内心。
星辉漫洒,仿佛那夜的芦花。
李隐舟亦放下防备,轻声问他:“少主所做一切,只是为了陆家吗?”
陆逊垂下眼眸,语气轻柔而坚定:“交战不可避免,顽固抵抗只会殃及无辜,不管谁胜谁负,都一定会血流成河。世族为百姓尊重信赖才有今天的权势,既然得到民心,自然该有所牺牲。”
李隐舟不禁回想起孙尚香,想起了那天孙权隔世的背影。
乱世苍茫,河汉灿烂,流溢在史
册的熠熠星光,掩盖了凡俗的泪光。
这一战庐江会输。
但百姓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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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亲自出城送他,张机那边肯定也应付妥当。孙氏离开庐江已经十余日,张机日日晃在庐江街上,一切仿佛如常。
所以这次在陆逊的安排下送病人出城,也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短暂的交谈之后,便见张机同抱着暨艳的暨老太从夜色中走来。
有张机的亲自诊疗,孩子恢复得很好,脸上已经渐露血色,黑白分明的眼眸眨着,盯着从未见过的陆逊。
他明晰的眼睛里映着对方五彩斑斓的脸颊,小小的人充满了不解,伸着手想想去抓挠陆逊的脸,看看是怎么回事。
暨老太赶紧拉住他:“别闹,别闹,这也是你的恩人。”
倒是张机掌不住笑出声:“你们居然打架了?”
李隐舟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师傅不要揭短,点到为止。
张机可按捺不住报复的快意,拍着李隐舟的肩胛,笑得胸腔发颤:“还是我徒弟最孝顺,师傅被野狗咬了,还知道打回去。”
李隐舟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这位师傅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一定是因为好人有好报。
还好陆逊并不介意他的快人快语,反而很恭敬地朝他行了一揖:“此前多有得罪,不敢请先生见谅,但逊实非有意,以后必去吴郡负荆请罪。”
“少来少来。”张机已经戳破了那层白净的皮,瞧见了里头的芝麻馅,挥挥袖子,“你可别来吴郡,来了我只当野狗,要是我以后再来你庐江郡,你不是狗,我是。”
陆逊静望江河,见船帆展翅,飒飒狂舞,长风破开激浪,推碎满江星辰。
他道:“好,今日一别,希望先生万事顺遂,从此安康。”
张机本来只是生气他置他们师徒二人的性命于危险,丝毫不顾念昔日的情分,但也大概猜到其中还有内情。
再怎么说也是颇喜欢的孩子,哪里真的和他置气,说几句狠话解解气罢了。却没想到他这么郑重其事,当真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收回去未免拉不下这张老脸。
他把目光投向自家小徒弟,挤弄眉眼,示
意他赶紧调和。
李隐舟笑得肩膀微颤。
他亦遥望远方,此前的烦闷皆被江风吹散:“君在江首,我们在江尾,江水相会,日日都是相见,少主何必做离别的言辞?”
陆逊偏脸看着他,眼眸弯起,带着笑痕:“是,只要江水不竭,庐江就永远欢迎你们回来。”
张机闷哼一声。
半响,才扭着脸道:“想要赔罪,也不要拿什么荆条,要有什么稀奇的古籍,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好。”陆逊点点头,亲自送他们上船。
风帆起,船尾缓缓摆动,载着星辉与酣梦,头也不回地离开金风细雨的水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顾邵小朋友送上的人格修正拳)
其实这几个人小时候都有很大的性格缺憾的,香香偏执,孙权孤僻,顾邵不懂事,陆逊总是不信赖别人。但是小朋友在相处之间会互相修正的,就像之前孙权和顾邵的和解,朋友间吵吵闹闹的时候也一起成长了。
当然主角现在也并不是完全体,他的路还有很长。
第33章
吴郡按现代地理区域的算法, 地处苏州一带,水源充沛,气候合宜。其太守盛宪素有贤名, 为人淡泊且治下宽和,因此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吸引了天下众多隐居人士避难于此地。
李隐舟此前去寻孙策是在曲阿,而吴郡铸城于吴县。
暨老太是土生土长的吴县人,家住吴县边角一处破落的门户内。李隐舟跟着师傅将祖孙两送入门内, 扑鼻而来浮动的灰尘, 挥手扫开暗结的蛛网,迎面是光秃秃的墙壁。
暨老太搂着暨艳,面露惭愧:“为了给这孩子治病,家里该已经所剩空空了,让先生见笑了。”
张机颦眉:“你一个孤寡老太,日后如何生计?”
暨老太将孙子放下:“嗐,先生有所不知, 我们这位盛太守是个大贤人, 他勒令世家子弟接济我们这些鳏寡孤独,因此还算勉强可以度日。”
贤德固然是贤德,这样的举措却免不了得罪世家,江东虽然富庶, 但连年的动乱也早就榨干了这片粮仓, 小的世家尚且自顾不暇, 要分出粮食接济百姓, 简直是从腿上割肉,哪里能不心痛。
简而言之,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暨老太一面弓腰拈走地上结成团的灰絮,一面笑着:“之前那位陆家少主也给老身不少银钱, 先生不必担忧我们祖孙。”
张机哼笑:“我是怕你们买不起药材。他如今下泄止住了,巴豆炭调蜂蜜也不必吃了,白头翁汤还得再喝三个月。”
“是。”暨老太也不戳破他豆腐心上裹着的一层硬皮,赔笑道,“先生真是奇人,竟然能以巴豆止泻。”
在老百姓的认识里,巴豆等价于泻药,用巴豆止泻,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
张机道:“你这话可见愚昧,凡事皆有两性,水能沸沸,也能结冰,冬用人参是补,夏用就是毒,巴豆虽然是泻药,但烤制成炭,也能祛腹寒,故可以止泻。”
这话哪里是说给大字不识半个的暨老太,李隐舟侧耳听得认真,虽然与现代科学的解释有所出入,但在这个巫医不分家的年代,已经算得上科学的思路了。
暨老太人老成精,一眼就瞧出这先生在指点徒弟,因此并不敢多话
,只拉着暨艳的手,让他谢谢先生。
暨艳磕磕巴巴地学着话:“歇歇先生!”
李隐舟不由失笑,拍拍他的头:“是该歇歇了。”
师徒两人另寻了个酒舍住下。
张机离时仅带走了细软,要重新开张又要折腾数日,好在他声名渐噪,药铺还没开张,许多病人已经慕名而来。
他看病不偏不倚,富贵的一文不少,贫寒人家便赊着赖着,他也不急着讨债,家底不够了就从徒弟的小金库里顺个一星半点,再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把钱往水里撒。
李隐舟摸摸日渐消瘦的钱包,觉得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得积极主动地薅点羊毛。
他一口口咀嚼着时令的青菜,瞅着机会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师傅,我听说这里有个都尉,叫许贡,他家里常有伤员,这里的巫医都不会用药炭止血,我们是不是该上门告知?”
张机斜眼觑他:“你是想去老虎头上薅几根毛下来啊?”
李隐舟包着鼓鼓一嘴的青菜,面露难色地咽下去,用行动告诉师傅:孩子想吃肉。
“他和山贼严白虎勾结,可不是什么良民好官。”张机将碗里仅有的二片肉丢给徒弟,索然无味地嚼了嚼空气。
李隐舟点头表示知道:“他搜刮民脂民膏,我们再从他身上薅回来一层,用在治病救人上,不就算是行侠仗义了吗?”
“什么歪理。”张机早看破他那点小心思,“你要想吃顿腥的,城外捞鱼去,黄花鱼肥着呢。”
捞鱼不过是个笑谈,饥苦的百姓如过境的蝗虫,城外连荆芥都被采空了,江河里唯有寸长的小鱼苗幸存。
能像师徒二人这样吃着菜还想着肉的,已经算是少部分的富庶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