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看曹植,多惊艳其诗画才情,而总忘了他也是曹操最得意的儿子,曹丕最具竞争力的弟弟。
烛光染上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将那剑锋似的鼻梁柔软了几分,他仰头痛饮一口,含笑疏懒地倚栏半仰。
李隐舟百无聊赖地竖着耳朵,试图从嘈杂的提取有用的信息。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只听嗖的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出,一柄青色的剑芒以迅雷之势穿透了桌角,借着人影的掩饰带着冷冽的杀意,直接迫近曹植!
“去死!”
曹植腾地起身,剑锋已擦过衣袖,只听骤然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咯吱一声骨节错裂的声响,那只偷袭的手臂被他单手擒住,竟生生地被折成扭曲的形状——
“啊——!!”
嘀嗒。
血顺着白净的手指流下,溅在桌上。
曹植稳稳立在原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脸色顿时冷若冰霜。
微醺的眼已分明地清醒过来,一脚将偷袭之人踢翻在地,用了十分的力气碾着他的胸骨:“谁派你来的?”
那人如涸辙的鱼,挣扎中时不时猛地抽吸一口空气,忽瞪大了眼睛,七窍蓦地流出乌血。
脖颈挣着一抬,最终无力地砰一声重重磕在地板上。
死无对证。
曹植眉头一拧,眼神晦暗了一瞬,还来不及发声令人来查,在众人心有余悸的目光中遽然捂住臂上伤口。
——剑上有毒,下了十足的杀心。
酒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惶惶不安地搓着手走上去,正想请罪,却见曹植脸色一白,指缝间的血由红转乌,沥沥淌下来。
“这,这……”
不待他从这下必死无疑了的崩溃中缓过神来,只听风声一动,一道轻快的身影越过栏杆,落在曹植身边。
一双白皙柔韧的手,不畏脏污,直接撕开染血的布料,用力在曹植的臂膀上端捆了个紧紧的结。
众人瞠目结舌。
那人却还敢造次,在曹植质疑的肃杀视线中将手松开。
平静地道:“你中毒了,必须立刻解开。”
作者有话要说:去曹营干两天活,心是江东的
修bug,曹家大本营这会在邺城,皇帝在许都
第86章
“杨主簿, 少主人回来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夏夜的微风里幽幽摇曳。
杨修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忽闻这一声通报, 终于擦了把冷汗。
如今南征在即, 丞相急病, 火烧眉毛的关头,这曹子建居然还有心情在外纵酒放歌!若是被其长兄曹丕知道,岂不又被抓住了小辫儿?
他连忙批了大氅, 匆匆掷下手中的笔,起身去门口接人。
新筑的丞相府极阔绰,单辟了一处幽雅的宇篁馆给未分府的老三住。杨修深谙其中意味, 对曹植虽一贯以友人相称, 内心却时时以少主师傅的身份自省, 而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不羁、夜不归宿, 他哪里还能保持住以往温和斯文的脾气?
正酝酿了一肚子的规劝之言准备发作,便见一行众人面色惶然地簇着曹植,将人半架半扶地拥进了宇篁馆的大门。
一见冷面走来的杨主簿, 心虚的酒友们生怕被其问责, 一个赛一个飞快地脚底抹油, 跑路了。
余下贴身的仆从战战兢兢立在其后。
闲杂人等鸟兽散去, 唯有个二十四五、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仍扶着曹植的臂膀, 其一身青衫透着贫寒,然而神色淡静从容, 又无那股文人一板一眼的酸腐气。
杨修压下火气,一掀衣袍快步走过去,从此人手中接过曹植, 不觉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脱口厉声问:“子建怎么了?”
那人眉也不抬、额也不皱地:“子建为歹人所袭,小臂受伤身中剧毒,贼子已经当场伏诛,某恰会一点医术,多管闲事将他送回。”
杨修心头一跳。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名字便是曹丕。
这天底下岂有容得下幼弟夺宠的长兄?何况是将相之家,权倾朝野!
心头已把这笔账暂且记在了曹丕头上,面上只冷冷淡淡地扯开嘴唇:“多谢先生慷慨相助,还未曾知道尊驾高名。”
对方道:“某姓周,名隐,公可唤我的字子沐。”
声音平平似薄冰。
杨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轻狂,爱饮酒,好诗词,被人揣摩了行踪下手暗杀并不稀奇,然而就这么巧地出现个会医术、能解毒的异士施加援手?
心头疑窦丛生,他瞟着青年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子建可转危为安了?那贼子用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的什么法子解毒?”
一叠声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周隐”面对杨修冷风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布袋递给他。
“我观子建的症候,确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想起昔年游历吴郡时候,偶然从神医张仲景手中得来一副解毒的神药,因此时时揣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再服用几剂,修养数日。”
杨修半信半疑地扯开布袋,端详里头黑黢黢细细的粉末。
而对方也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表情。
这“周隐”当然就是在酒楼里出手救人的李隐舟。
路遇此事,刚好借机敲打有无张机的消息——此人显然是曹营要员,又在最受曹操喜爱的三儿子曹植身边,如果张机果真也被“请”来邺城,那么刚才那番提及张机的话就能探出对方不同的反应。
杨修果真蹙了蹙眉:“张先生医术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觉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浅地看周隐一眼,令人将曹植扶去房内休息,再差人快马加鞭悄悄去请御医来看。
冷静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转目光,满脸的不悦在昏昏灯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护少主有功,不如暂且留住几日。等少主醒来,修自当启禀丞相,到时候先生加官进爵,也算善有善报。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得不请先生出庭作证。”
话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语气里暗藏的机锋已不容对方摇头。
李隐舟当然却之不恭。
点一点头,索性撩了衣袍,阔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杨修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然而对方神色坦然目视前方,竟没有一点畏惧,也不起半丝波澜。
杨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视线,垂首低声吩咐下人:“看好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宇篁馆!”
……
李隐舟就这么悄无声息、堂而皇之住进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杨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们找不到行踪飘渺的张机,还是可惜张机也像华佗一样不识抬举,亦或是可惜曹操同样不能接受张机的疗法,所以张机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险一探究竟。而“周隐”这个伪造出来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东背景、受制于蒋干的李隐舟安全得多。
闲散地翻阅着案上誊录好的诗文,手指便搭在“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归”字上头蓦地不动。
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权贵人家,被人众星捧月拥护着成长,自然是热血澎湃壮志满怀,只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战场一抒豪情。
不过……
他搭下眼帘,目光下移,不等读完,门口便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子沐好医术!”
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果然底子够好,短短三日就恢复得中气十足,腰间的剑哐当作响,他的笑音越发逼近。
门风一掀,拂来盛夏栀子花残留的一点清芬。
曹植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见他正垂眸极认真看着自己的诗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隐舟起身和他见礼,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
曹植垂首看了一眼,发现其停顿之处恰是自己近年来最满意的《白马篇》,不由深叹晚于相逢。而酒楼偶遇,他半信半疑地服下药,竟真的逢凶化吉,更见缘分使然。
于是含笑:“去年所著,今日看来也唯有一点志气还算可取了,见笑了。”
到底是未经人生历练、世道磋磨的少年人,笑起来的意气都比旁人风发许多。李隐舟听出这话里隐隐的得意,抬眸很给面子地问道:“不知子建今年有无更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