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啊……”我高中的时候在干嘛?
“一般来说会有人拿着果汁去上厕所吗?”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我侧过头就见他插着兜缓步走了过来。高专这栋楼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一小块凸起的地板被他踏得咯吱一响。
“反正只是借口。”
“那这借口也太差劲了。”
他说话时,开头的两个音节是跃起的,到最后又猛地沉下去。五条悟只是随意的往旁边一靠,我就明显感觉身边的光线都被他挡住而变差了。
就连空气都变得混沌了几分。
但这会儿我脑中浮现出的都是我们平日里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在这方面他简直是专家。我有时候分不清他是故意那么说的,还是真的只是满口跑火车放纵过了头。
最初他抱怨得比较多的是“蒙布朗上面被水果压塌了”,我就说“那就别买那种古怪的款式,普通的蒙布朗不就挺好”,到后来他终于吃厌了那家店的法式点心,我家的垃圾桶再也不会出现印着店名logo的白色蛋糕纸了,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在某个浑身酸痛的午后我就收到了空运过来的青森富士……
我当时说了什么?
似乎是“原来你还会吃没有加工的苹果而不是苹果派”。
太正常了,反而让我觉得和五条悟不沾边。
然后他说了一句更加不相干的话——
“除了苹果,我还吃寿司。今天有空要去银座吃寿司吗?”
全都是这种古怪的、破碎纷乱的发言,我怀疑是由于我们的确没太多生活上的共同话题,以至于一点小事就能引发出一连串的反应。我们都有工作,更何况他是个大忙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所以那些零零散散的时间中,这些支离破碎的对话不会让我感到有什么不对。
像现在这种充满理性和完整逻辑的对话环节,显得格外珍贵。
“你不陪你可爱的学生多聊聊吗?”
他懒散的表示:“平时已经说的够多了,我这张脸他们都要看烦了吧。”
“应该……不……我想孩子们还是尊敬你的。”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没水平。
“哈哈,我也这么认为哦,大家都是些率真又可爱的孩子。”他毫不害臊的应下我的客套话,然后说:“本来就是为了你准备的欢迎会,身为主角的你既然不在会场,就没有意义了吧?”
“从你说漏嘴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新鲜感了。”
他笑了声,“为什么出来了?”
“怕生。”我随口胡诌。
“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怕生的样子,总有些别的原因吧?”他的墨镜不那么紧贴,稍微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露出他绚烂的双眸,我知道我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他的表情了,但我最终没选择这么做。
总觉得在神圣的教学区,用带有邪念的眼神看他一眼我就会受到天谴的。
......我这样真的能告白吗?
“说到欢迎会啊……”
我感觉自己今天不在状态,也可能是今天本身就站得比较久,我现在想换个姿势,于是坐到了旁边放灭火器的红色箱上。我隔着裤子,将手放在假肢和肢体结合处,这是我找回安心感的惯用动作。
“我说点关于自己的事,可以吗?”
他问,“和欢迎会有关?”
“有点,准确的说是鼓励会之类的吧……我出事故后过了很长时间终于要重返校园,当时我还得拄着拐杖,假肢也不太熟练,我的教室在四楼,上下楼对我来说是比什么都要艰难的工作,当我好不容易走进教室,就发现大家——”我说,“就像今天一样,还在教室里拉了个彩色的横幅,写着‘欢迎回来,一枝同学’,然后为首的是班长,我知道她是个老好人,戴着眼镜扎着高马尾,她拉响了礼炮,然后将我头上的彩带摘了下来,跟我说:‘大家都很想你,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然后呢?”他津津有味的听着,“很感动?”
“不。”我用拇指和食指揪着裤子,扯出一小块褶皱,“我跑了。”
“我不能接受,我害怕,我讨厌这样大张旗鼓的将我摆在那个位置上,我需要的是‘不关心’,最好谁都别想起来我这号人物,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说起来有点像在自夸……但我高中的时候人气还挺高的,所以我的一举一动会受到关注,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以为最多只是大家看着我缓缓的、吃力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先前想的是‘如果只是这个程度的目光,我还能忍受’。”
“真是灾难啊。”用他的话说,这个程度的负面情绪用来滋生诅咒也绰绰有余。
“是啊。”我说,“说我幼稚不成熟、说我傻也好,但我那个时候就是没法忍受大家的目光啊,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正在被人偷窥,所有的交头接耳都是在嘲笑我的不幸,每个人的嘘寒问暖都是居高临下、虚伪的……总之,我那时候完全听不进去人话。后来我死死咬着牙,好像嘴里被我要出血了,然后我努力遏制自己流泪的冲动,紧接着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但我对残缺的身体适应的还不熟练,我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了。”
“我从还有四五个楼梯的位置摔了下去,大腿撞到了消防栓的尖角。”我指着右边大腿的某处,“没留疤,但是伤口好了之后,有一小块陷进去的印记。”
“我知道。”他说,“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好吧,他知道。
他经常看到。
“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我茫然的看着他:“什么?”
在这一刹那同他四目相对,小圆片墨镜盖不住他眼中的神光,普通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骤然扩散的麟麟波光。
这是一双多么想让人对他坦诚的眼睛。
“你喜欢忍着眼泪的习惯,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啊?”我立刻反驳,“不是,和那有什么关系啊。”
在我刚才说话时,他半蹲了下去,现在他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说了句:“唔——没什么,当我没说过吧。”
“说起来。”
他打开手机,然后调出后台的计时器给我看。
“——怎么样?”
……那个“看看牙印要多久消失的实验”他竟然不是说着玩的吗?
“早就消了。”我俯身将饮料瓶放到脚边,“我之前瞎说的,牙印怎么可能留一天。”事实上,几个小时就差不多没了,先前是由于我从没仔细计算过时间,所以总感觉会在身上留很久,现在看来不过是心理作用。
我解开西装外套,以及衬衣胸口的一颗扣子,将后颈的衣服往下扯了一点点。
“你看,牙印已经完全消失了吧?”
第五章
我顺着后颈的位置往下,食指找到了牙印原本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光滑,一点凹陷进去的齿痕都寻不到了。
五条悟本来好好站着,如今俯下身来一手握拳置于下巴处,不知为何认真端详了起来,在几秒(在我来根本没必要)的等待之后,发出了像搞丢了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的贴纸的小学生似的声音,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甘,但又觉得“这件事好像在意料之中”的叹息:
“啊,真的消失了,我以为至少能留上个一天呢。”
“那得用多么恐怖的力气咬下去才能做到啊。”更何况被人死死啃一口,困扰的人也只会是我。
感受到他的凝视,我将衣领重新往前一扯,一边系上扣子一边说:“我想了下,大概是因为我们最近见面比较频繁,每次旧的痕迹刚刚消失又添了新的……才会有种‘印记一直没有消失’的错觉。”
他忙的时候比较多,最近我们见面却异于往常的多。越是同他见面,他的形象就在我心中越发明朗的勾勒出来,不论是神光熠熠的蓝色双眸还是鼻梁,又或者是他那不符合我的审美但是却贵的要命的眼镜,竟然全在我的脑海中汇成了一套彩色相册。
我私下琢磨着——咬人这件事搞不好是他孩子气的另一种体现。
毕竟在人身上留齿痕的这件行为幼稚程度上和他童颜的脸高度一致。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因为孩子气、因为他随性,又或者说只是有这方面的癖好?我认为不是的,但我怎么都没法破解这行为其中到底还有什么奥妙,到底有什么我不明白的含义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