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听见蓝景仪依然不是很雅正的语调,无奈地笑了笑,“失敬失敬,我这不是不知道结局,就没脸来见你吗?”
蓝景仪笑眯眯,“不知道结局?正好,我不清楚故事经过,但知道结局,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聂宗主你告诉我经过,我告诉你结局?”
聂怀桑凝视穿着十分厚实的白色斗篷的蓝景仪,白色斗篷帽的边沿滚着一圈暖烘烘的白兔毛,整个人就像从雪里走出来的雪人一般。他想了想,“好。”
怀抱着手炉的蓝景仪将被烘得暖乎乎的右手伸出了斗篷,低下头,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软绵绵热乎乎的年糕,然后缩回了手,右手重新贴在手炉上。他嚼了几下年糕,然后将不知其味的年糕咽下,才缓缓开口,“聂宗主,放出莫家庄有邪祟作祟的消息的人,是你吗?”
“不错。”
“那将赤锋尊的左手送到莫家庄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聂怀桑眼神温柔了几分,“只有在我手里,大哥的左手才能安静下来几分。”
“让说书人讲魏前辈的故事?”
“是我,这样才能让他们想起魏兄。”
“大梵山噬魂天女的幻象,是不是聂宗主你做的?”
“清河聂氏善于刀法,布阵制造幻象一术是并州姜氏的长项。”
“引出金子勋这具走尸来袭击仙门子弟?”
“魏兄当年的罪行之一是给金子勋下了千疮百孔咒。”
“诱导仙门子弟前往义城?”
“兄长尸身受困义城,薛洋罪恶滔天,晓星尘无处述冤,于情于理,我这般做无可厚非。”
“使用鬼道术法除去了追踪子真的秣陵苏氏杀手,将其嫁祸给魏前辈?”
“只有这样,金光瑶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魏兄身上。”
“秦愫夫人会同金光瑶前辈发生争吵,是你做了什么吗?”
“……秦愫夫人从一封信里得知了金如松的真正死因。”
“仙门百家的嫡系子弟被绑架,民间传言为是魏前辈绑架了他们,这流言可有你们的推动?”
“有我们的推动。”
“在乱葬岗的时候,是你让你的人故意制造恐慌,提前暴露了秣陵苏氏琴音有诡一事?”
“我没想到你会激怒苏涉,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只是把握时机顺势而为。”
“思思姑娘和碧草姑娘是你安排人救下保护的?”
“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金光瑶反驳。”
“赤锋尊的尸身是你缝合的?”
“是我。”
“金光瑶前辈,当时真的有异动吗?”
聂怀桑没有直接回答蓝景仪的问题,而是眉一挑,笑意冷淡,“这个问题重要吗?”
“泽芜君闭关了。”蓝景仪凝望伞外飘飞的雪花,“我今早上去寒潭外找泽芜君,虽然泽芜君不愿出关,但他唯一愿意交流的人是我。聂宗主,我站在寒潭外,看着雪花落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聂宗主,”蓝景仪回头,看着聂怀桑那张依然文弱可欺的脸,“杀人诛心,聂宗主这招可是够狠的。”
聂怀桑失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难不成,蓝曦臣没有害死我大哥?”
蓝景仪沉默,随后移开了视线,“无心之失,也不能算无辜。”
聂怀桑愣了愣,明显没料到蓝景仪会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会站在蓝曦臣这边。”
“我只是能理解你对泽芜君的怨恨,”蓝景仪声音平淡,“你为兄报仇,不应指责。至于泽芜君……个人自有缘法,只能靠他自己想清楚,外人帮不上忙。”说着,一阵风吹过,蓝景仪冷不丁地感到一寒,侧开头打了个喷嚏,“更何况,我这将死之人,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的事。”
聂怀桑微微蹙眉,侧过身体,替蓝景仪挡下冷风,“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莫玄羽公子是自愿的吗?”
聂怀桑想起自己到莫家庄时,他看见那个小少年匍匐在烂菜剩饭里嚎啕大哭,小少年目光里流露出的恨意怵目惊心。“自愿的,他的娘亲原本有位未婚夫,金光善在一次庙会上撞见了莫玄羽的娘亲……事后,莫玄羽娘亲同未婚夫解除婚约,独自生下莫玄羽,因为受不了娘家人的磋磨,自缢而亡。莫玄羽知道此事,同我合作,我替他复仇,他替我救出魏兄。”
聂怀桑抬手替蓝景仪扫了扫斗篷上的积雪,“我在清河为他立了衣冠冢,日后逢年过节,少不了他的香火。”
“金光瑶前辈的娘亲呢?”
“她也是个可怜人,我命人好生安葬了她,思思姑娘念情,就在她的不远处住下了,时不时会同她聊聊。不用担心她会孤单。”
蓝景仪眨眨眼,想了想,“好像,我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谁都不算无辜,但谁都有可怜之处。
聂怀桑笑了笑,“那小友,现在可以告诉我《灵体》的结局了吗?”
蓝景仪点头,“游仙之体体质特殊,打个比方好了。天下苍生既是看客,也是戏子,而游仙之体就是那个戏台子。苍生在戏台上是戏子,在戏台下就是看客,而苍生作为戏子演出的戏曲会被梦界收纳。这也是为什么游仙之体能够进入梦界看到历史事件的原因,因为游仙之体本来就是作为戏台子看到了那些戏曲。”
聂怀桑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而唱戏的人太多,演出的戏曲过多,戏台会承受不住——这就是为何拥有游仙之体的人活不过舞象之年的原因。”
蓝景仪点头,“不错。戏唱完了,戏台子就可以拆了。”顿了顿,“但是,如果在戏未唱完的时候就拆了戏台子,台上的戏子落地,混进看客里。”一丝笑意露出眼底,“戏子看客融为一体,乱了规矩,那位沉睡许久的掌柜就该醒过来,重新立规矩了。”
“该罚的罚,该赏的赏,造孽作恶的死了也别想逃过去,受委屈被冤枉的要洗去一身污名,破坏了的规矩要重新整立,不合时宜的规矩要重新修正。”蓝景仪眺望远方的人间,“人心不古,就先上重刑苛律,等情况好转再行改变。”
聂怀桑看着蓝景仪的侧颜,“仅仅是仙门百家?”
“不,”蓝景仪微笑,“天下苍生,皆在阵中。”
聂怀桑眉心微颤,每一个阵法的布置都需要代价,或是灵力,或是供奉,又或是性命。如果阵法涉及到天下苍生……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聂怀桑突然想到一个令他感到胆寒的猜测,“布阵者?”
“抱山散人之徒,延灵道人。”
“阵眼者?”
蓝景仪沉默,缓缓转身看向聂怀桑,眼前的白雾令他有些看不清楚聂怀桑的神色,“是我,我是阵眼。”
聂怀桑松了口气,随后又感到些愧疚,“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蓝景仪垂下眼帘,鸦睫遮去他眸底的神色,“戏台子不拆,怎么可能唤醒天道?”
聂怀桑犹豫片刻,他知道也许自己现在不应该询问这个少年,但他还是没有忍住,“那,我大哥他……”
“他已经重入轮回了。”蓝景仪看向天际,“他托我告诉你一声,愿你未来无灾无难,平安喜乐,诸事顺畅。”
聂怀桑眼圈微红,“……我会的。”他沉默片刻,“你走后,若思追公子有事,我清河聂氏必鼎力相助。”
“多谢,”蓝景仪转身,对聂怀桑行了一礼,“就此别过,祝君安康。”
聂怀桑回了一礼,将纸伞送到了蓝景仪手里,转身下山。
蓝景仪目送聂怀桑消失在风雪中后,许久,他垂下眼帘,将纸伞放到一朵落到地上的梅花上,转身缓缓走下山。
他再一次说了谎,他是阵眼,但只是之一。
夷陵老祖之父魏长泽,夷陵老祖之母藏色散人,姑苏蓝氏青蘅君,姑苏蓝氏蓝夫人,云梦江氏江枫眠,云梦江氏虞紫鸢,兰陵金氏金子轩,兰陵金氏江厌离,岐山温氏温情,云梦江氏数十名弟子,还有,清河聂氏聂明玦——都是阵眼。
阵眼者的灵魂全部都会融入了阵眼中,待阵启之日,就将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之日。
的确,天下苍生与他们无关,但他们爱的人不是还在苍生中吗?成为阵眼,此事是天大的功德,虽然他们魂飞魄散不再需要功德,但天道自会将这些功德转赠到他们所牵挂的人身上。而这些功德,足以保佑他们所牵挂的人一生平安喜乐,万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