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一直待我如亲子。”完颜康忽然道“我从未想过……我当真如完颜琪他们所说,不是完颜氏的血脉,甚至不仅不是完颜氏,连金人也不是了。”
陆踏歌不太懂金人宋人之间的差别,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从小受金人先生教习,享金人地位,食汉人税赋,年复一年。纵我身怀宋骨,可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受金朝养育而成的。”青年凝视着湖面,轻声道“父王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有朝一日父王当上皇帝,我便是太子,可以待父王百年后继位大统,将金国治理成比宋强大上无数倍的国家。”
完颜康道“可他们却忽然告诉我,我是个宋人。”
草白坠寒露,花园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二人呼吸,青年嘴角无力地勾了一下,没能勾出个轻松的笑来“我该学那咤析骨还父肉还母,析骨还宋肉还金吗?”
他之前什么都不知道,遇见师父后还因对方的那头白发和对自己的态度而随意猜测,如今想来,可能包惜弱的种种异常让他自小便颇为不安,一厢情愿的把西域人当成姥爷,也不过是在自我欺骗。
“……师父,你说,我该恨谁?”
青年看着他,年轻眼眸里是遭逢大变的茫然。
陆踏歌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青年的问题。
不算这两年,在被萧沙轮子击中摔落山崖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三岁,生平经历的大事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除了小时候被人贩子捉走外,其余所有,都是和其他明教弟子一起承担的。
被打倒了就爬起来,受伤了包扎一下提刀再战,陆踏歌确实江湖经验不少,但这种家里的糟心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即使换位思考,假设有天西域人的亲生父母来明教找他,陆踏歌也会毫不犹豫选择继续跟在丁君身边。
毕竟早已不是同一路人。
“按你想得去作。”想了又想,他只能如此说道。
完颜康不由苦笑。
自家师父显然是个纯粹的西域人,理解不了自己真正纠结之处,也想象不到这个世界已经对他压下的那份重量。不论汉人,纵是金人也已经对亲情伦理愈发看重,若是换个人家,或许生恩和养恩他都能报答,偏偏生他的是汉人,养他的却是金人。
扪心而问,完颜康觉得自己更像一个金人。
如果要完颜康自己选,在不顾世俗眼光想法的情况下,他会选择金,怕只怕那群人恼羞成怒后四处宣扬自己的身份,而母亲又是那样的性子,当真逼问起来……。
今日他母亲能以死逼他们止战,明日怕就能以死逼他归宋。
“……先回去吧。”完颜康起身道。
人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盼那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踏歌点头,跟他往回走。
破屋还是那间破屋,里面灯火隐约。
完颜康走了几步忽觉不对,运起轻功跑过去撞开屋门,却见床上没有包惜弱踪迹,那五人也不知所踪,只有自己父王和太医被分别绑在椅子上,嘴里被塞了一块布。
惊怒之下,完颜康拔剑斩开绑人的绳索道“娘和那五个人呢?!”
完颜洪烈从嘴里拿出布,艰难道“快,快去追,他们刚走不久,应当还未出城!”
完颜康连忙冲出去,没冲几步却又回来了,神色颇有些复杂道“是他们强行带走娘,还是娘跟他们走的?”
“……你娘她。”完颜洪烈实在不知怎么与儿子说其实是包惜弱主动要求杨铁心带自己走,张了张口,最终起身,双手按着完颜康肩膀道“康儿,无论如何,你都是为父的儿子。”
这是句相当突兀的话,可完颜洪烈却将之说的极为自然,就好像完颜康本就是他的儿子,话里意思也不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当我的儿子来对待”,而是“无须怀疑,你就是我的儿子”。
完颜康霎时红了眼眶,低头重重应了声好。
陆踏歌站在门边安静看着。
“那父王,康儿先去追娘了。”收拾好情绪,完颜康吸了吸鼻子,对完颜洪烈道。
完颜洪烈点点头“不必太过强求,尽力而为便可。”
怎能不尽力呢,完颜康想。
街上的几个人在飞奔。
杨铁心将包惜弱背在背上,铁枪交予了穆念慈帮忙拿着,身后跟着王处一郭靖和那黄姓小乞丐,雪夜甚冷,可杨铁心却觉得暖和得很。
包惜弱一边流着泪,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话,说她这十八年来没有一日不想他,说她总会梦见在牛家村时那段开心的日子,说等跑出去后他们就去草原找大嫂,带着康儿和靖儿一起回牛家村过那悠闲日子去。
一提完颜康,杨铁心叹息道“康儿确实很厉害了,又聪明武功又好,怕只怕他过惯了荣华日子,不愿跟我们回去。”
包惜弱道“不会的,康儿是个好孩子,我劝劝他就是,实在不行去找丘道长,让丘道长也去劝劝他。”
第34章 金血宋骨十一
丘处机此时正面对着完颜康和陆踏歌。
说来也是巧, 云游江湖行侠仗义的丘道长正好在这日赶了回来, 刚进城就见完颜康和那两年前劫走他的西域人一前一后运起轻功在街上狂奔,当下赶到完颜康身前将人拦下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西域人也停了下来, 站在完颜康身边,抬眼的看着丘处机。
“我在找我娘。”见是丘处机,完颜康站住, 冷下神色道。
丘处机皱眉道“找你娘?”
要说完颜康面对丘处机时从来不敢这种态度, 加之大半夜不在王府好好待着满城乱跑居然是为了找包惜弱,丘处机当即明白过来,对方怕是知道什么了。
丘处机道“你知道了?”
“如果师父说的是我亲生父母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完颜康道“他们把我娘带走了, 我要去找我娘。”
丘处机没让开, 凝视着完颜康的双眼道“你是宋人。”
完颜康笑了起来,月色下青年表情显得愈发讽刺“师父现在才告诉我, 是不是有点晚?”
丘处机厉声逼问道“你要做金人, 舍不得荣华富贵?”
“我是金人还是宋人,真人不是早就考虑过。”完颜康淡淡道“娘顾虑良多, 真人却是可以告诉我的,只是真人不知我那生父是否还活着。若生父在世, 来寻时搬出家国大义让我归宋,妻离子散且儿子并非金人对父王会是个极大打击,甚至会让七位王爷中才华最为出众的父王无缘皇位。”
青年看着丘处机实在说不上好的脸色, 接着道“若生父已死也无妨, 等陛下驾崩, 父王当上皇帝,我就是太子,待父王再驾崩,我便是皇帝。到那时真人再告诉我我的身世,作为一个宋人,哪怕我姓完颜,有生之年都不会对宋朝出兵。”
他讥诮道“真人当真是为大宋殚精竭虑啊。”
他这番不叫师父改唤真人的分析无异于要与丘处机划清界限,只听得丘处机又惊又怒,惊的是完颜康竟如此聪慧,怒的是那一声声的“真人”。
“逆徒!你本为宋人,自当为宋人行事。为师念你年轻又受那完颜洪烈照拂日久,怕告诉你之后你为奢靡所惑做出叛国之事,如今看来,倒是所料不假。”丘处机言罢,拔出剑直指完颜康“既如此,倒不如为师亲自清理了门户。”
他剑刚出鞘,一柄弯刀便先指着他了。
西域人的兜帽被猎猎夜风吹落,一头雪白长发在夜色中荡开。
陆踏歌仰头道“你去早(你去找),他我来。”
丘处机怒道“小贼让开。”
陆踏歌极轻的笑了一下“抱歉,我也似他师父。”
弯刀与长剑战到了一处。
完颜康复杂的看了丘处机一眼道“师父……莫要伤他性命。”
陆踏歌应一声,在丘处机再骂完颜康逆徒前一刀斩他左肩,硬生生将人的注意力逼了回来。
西域人道“三早(三招)。”
丘处机没听明白,道“什么?”
陆踏歌微笑起来,他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的很,只是在这月色下,无端显得有些冷意。
“我让你三早。”他道。
长夜寂寂,月色驻刃尖。
却说完颜康问过几座城门守卫,守将都说没人来过,心中也是疑惑。
那五人看着并不像多聪明的样子,带走包惜弱后按理当直接出城,毕竟正常人都会觉得等到第二天一早城内到处张贴告示便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