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柱子上牵着铁链,男人散着长发,跪在铁链中间。他白衫被马鞭抽得稀碎,乌黑的发丝儿凝结着冰花,浅棕的烟水眸轻阖,却偏偏要吊着一口气,不肯就此离去。
君上高坐雕花台,问他:“你可知送信之人是谁?”
答:“不知。”
君上浅啄了一口小酒,再问:“这字迹可是宣梓的?”
答:“不是。”
装酒琉璃盏掠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砸上男人额角,血污染了他的眼睫,猩红一片。
君上气得心抖,朱红的广袖翻过桌面,书卷果盘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走向男人,捡起地上的琉璃碎片勾起他的下颚:
“你就这么向着她?”
锐利的碎片划出鲜血,男人笑看着君上,未予回答。
“你不认也没关系,”君上直起身,招手让人给他浇了盆滚烫的热水,“她宣家军即便再鬼神,也不可能以一敌十,你的宣梓,终究是得死。”
热水浇上冰冷的躯体,火在麻木中灼烧。
战败的消息是在破晓时分快马入京的。
小阮战战兢兢地跑过长阶,揣着被血染黑的将符跪上大殿,说完“全军覆没”四个字后,直接昏死过去。
她脸上全是干涸的血痕,看上去太过于骇人,侍从赶紧找来太医。谁知这太医来后只摇头说道:“这血不是小姑娘的,她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又疲惫至极,休整几日便可苏醒。”
只是小阮身上的血腥气实在太浓,殿上的人又都是些侍从男子,无不掩住口鼻,脸色都不大好看,内官赶紧摆摆手让人把她抬了下去。
小阮的身子被人抬走后,君仪殿上又恢复了两人对峙的僵局。
“哈,哈哈哈,真好啊,死光了,”君上低下头,又从侍郎手中抢走一杯酒,“子烟,你明明是我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袒护那个小将军呢?”
“她比你小了八岁啊,整整八岁,你难道还想等她娶你?”
“子烟,你实话实说,自你嫁与我以来,我平日里待你如何?为何到头来你仍然站在她那一边……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你说说看,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说完这些,君上自觉有些失态,惶惶然住了嘴,摇了摇衣摆。
子烟觉得好笑,便笑,笑着骂她:“哪里不如?你啊,自始自终都不如她。”
“是嘛,”君上给气笑了,蹲下身,手肘抵着膝盖去看他,“随你怎么说,她现在就是边境上的贱命一条,孤魂野鬼,说不定就连骨头都被野狗叼走吃掉了,渣都不剩一点。”
君上怒骂着镇守南成国边境的宣家将军,哪里还有半分君臣情义。
“君上啊,”子烟叹息,抬首对上君上的眼睛,“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说完,皇夫殿下笑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什么向上盘旋,盘旋,直到寒冷夺走了自己尚存的呼吸。
闭上眼的那一刻,皇夫殿下脑海中闪过一个笑颜,是年少的宣梓绕着细雪,正朝他笑。
她的脸上全是血,却来得比这飞雪还要净上几分。
当时,他就该伸出手帮她擦擦的。
等到鹤子烟再次睁开眼时,他正被挤在乌泱泱排队投胎的人群里。这里的人几乎全数身着或赤或黑的铠甲,大部分残肢断腿,面无表情。
这里虽然聚集了他们的魂魄,但他们依旧像是死人。
这应当就是那些为这所谓的“帝王心术”而陨落的战士。
鹤子烟离开队伍,朝着前方那个熟悉的,正逆着人流,手足无措四处摸索的红色身影,冲了过去。
试一试,万一能抓住她呢?
☆、雪来时
晴雪将融的时节,风总是格外凉。
可京城的这些贵女早换了时新的薄衫,就好像只有轻衣蔽体才能彰显她们的身强体壮似的,一个赛一个地在瑟风中死命强撑。
国师府的贵子鹤子烟想学着抗冻,侍爷子奈何不了他,只得带个装披风的小包,怀里还揣着个汤婆子,准备上了轿后哄哄大公子好歹暖暖手。
轿里暖和,侍爷子赶紧拿出汤婆子强行塞进公子怀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半截。可现下这街市热闹得奇怪,鹤子烟不禁撩帘,又给灌进一股冷风。
今儿是个好日子,整条街的吃食全由将军府买单,得了消息的老百姓一大早就跑来,准备吃个够。
这还要缘于将军大人百日前得一幼女,此女出生时冬雪初霁,朝霞满天,是个极好的兆头。
宣将军府总算是后继有人了,实乃南成国的一大幸事。
“公子?公子?”
侍爷子频频喊了好几声,鹤子烟才回过头。
未满八岁的小公子身量不足,扒拉着窗帘总是吃力的,于是他这一回头,帘子便落了。
鹤子烟不满,侧着身瞧侍爷子:“何事?”
侍爷子生怕公子又转身掀帘,苦口婆心地劝:“公子男子之身,不宜在街上露出面容,若被人瞧了去,有损名节的。”
说完,他赶紧伸手翻了翻小炉里的雪碳,好让轿内赶紧温热起来。
谁知鹤子烟只冷眼瞥了他,面色不善直接转身,掀轿帘,一气呵成,急得侍爷子就直叫唤“小祖宗”求他拉下帘子。
只可惜,现在这位“小祖宗”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宣家这墙有点高啊,怎么才能翻出来而不至于摔伤呢?
国师将军两家都是名门显贵,住处府邸都在一块儿,不多时,鹤家一行便落了轿,由着宣家的侍从领到后苑休息。
国师此位是天下文人自发选出来的,一个专门掌管天下文书记载及评论的职位。现如今的国师是一位男子,也就是鹤子烟的生父。
只是当今国师的妻主是位江湖中人,此时还在外做事,所以这时候来的只有国师父子两人。
这爷俩儿坐在人群后面,大的那个冷面看着书,小的那个垮着张小脸谁也不爱,倒有十成九的相像。
坐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头一阵嘈杂,不消睁眼都能知道这是将军大人抱着小女儿出来抓周了。
鹤子烟懒懒抬眸瞥了一眼,然后继续转身研看宣家的墙。
这边,将军幼女宣梓先是被自己亲爹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热得要命,现在周围又多了层层叠叠的闲杂人等,更是头疼。
就在方才,宣梓应该还是只在地府徘徊的鬼,还记得当时周围的鬼也没个人样,断胳膊断腿的,特别瘆人,让人根本不忍心抬头去看,只想闭着眼睛顺着人流向前走去。
但宣梓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又好像在等什么人,于是就在这不大的地方徘徊,徘徊,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看见一个身影。
那身影白晃晃地跑到她的面前,骂了她一句“骗子”,紧接着就被人流推走。
于是她就徘徊着,琢磨那声“骗子”,继续在这地府里踱来踱去。
后来,宣梓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棒子,敲她的人还神神叨叨念了个什么咒,再睁开眼,她就变成了个娃娃。
宣梓在最后的头晕目眩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抢人。
抢那个生了一双烟水眸的男人,那个……未来的皇夫殿下。
可……即便是想抢又如何?
宣梓几乎是绝望地想着。
她如今都死了,死得透透的,即便再活一次也是转生,连子烟都见不着了,怎么去抢人?
宣梓睁开眼,属于婴孩透亮的眸子全是灰暗,沾染的是十分死人样,骇得那个正准备逗她的女人在半空中停住了手。
可很快,宣梓发现不对劲。
眼前这个死死抱住自己的人模样英飒,眼角有疤,不就是自己的娘亲?
而旁边那个眉眼柔婉可人的……可不就是她的生父?
她这是……重生了?
再听听她们的谈话。
宣梓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了看这火红的布置,又听到了“百日”等字眼——
不是吧。
她怎么重生到自己的百日宴了?
小时候也没觉得百日宴有这么痛苦啊……
救命,能不能来个人给她脱一层棉衣呀!
可这话到了嘴边,便成了“噫呜呜噫,咿呀呀哇”。
宣梓急着说话的阵势可给将军大人乐坏了,旁人也一个劲儿得夸这小小姐聪颖□□,定是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