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榆……”白柏顿了顿,身后的冯宁往书案上重新铺了纸,用文镇压好,他看向书案,继续道,“我……我会放你离开的,只是……”
目光落在了书案上再度被摘下的小玉扣上,余光里是白榆震惊抬头的动作,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疼得厉害。
语气中却带着卑微之意:“只是……你再多陪我几日,可以吗?”
白榆自是不信,他虽有些震惊白柏竟能说出这种话,但仍旧是兴致缺缺的模样:“哦。”
白柏看他垂在书案上的手,忽然伸手牵了过去,见白榆没有推拒,他眼睛亮了亮,拉着白榆在椅上坐下,过分亲密地握着他的手执笔,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白榆。
第37章
白榆不曾想他会写这两字,他怔然地看着纸面。
说起来,他已许久不曾看见自己的大名,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白柏放下笔,牢牢握着他的手,再摸着纸上渐干的字:“此字为白,是我大燕国姓。”
白榆不解他的用意,投向白柏疑惑的目光。
白柏固执地搂着白榆,又亲昵地不过逾,指尖点在“榆”上:“小榆,还不晚。”
白榆似是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父……”
“你才十七岁,小榆,”白柏道,“岑阁老少时贪玩,年至及冠还大字不识,现在不也是一朝首辅吗?”
岑阁老——当朝首辅,也便是岑见奚的父亲。白榆想起幼时曾听岑见奚说过此事。他那伴读自己不想读书,便搬出他父亲少时不读书的事来和父亲犟嘴——不出意料地被岑阁老打了一顿,送来皇宫当伴读了。
白榆没吭声。
书案上他打开的折子尚未合上,笔酣墨饱的文章下署着力透纸背的“岑见奚”一名,写来就比旁人多一分少年的恣意洒脱。
而他解下来的玉扣就放在笔砚旁,有滴墨洇在玉扣上。白榆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抹了那滴墨,平安扣上的玉才再显出光泽。
“小榆,我知道……你比旁人少了八九年,绝不是我几句话就能轻描淡写带过的,是我之过,”白柏见他擦了那墨点,才继续道,“只是东隅尚在,还不晚。”
“可不可以,让我把这些年你该学到的……一一教给你?小榆?”白柏怕白榆拒绝,连忙又道,“只是一个父亲亏欠孩子的,好吗?”
白榆侧过脸,抬起头看着他。
良久,白柏才听见他轻声应道:“……好。”
白榆心中嘀咕,寻常皇子难道就是他亲自教吗?还不都是甩给夫子?
听起来倒公正……实则句句私心。
白柏听他允了,眉梢扬起抑不住的喜色。
“父皇,”白榆不动声色地在话语间拉开距离,道,“儿臣今日应该学什么?”
白柏先翻开书案一侧压着的诗卷:“这些……当是你先前没学完的,小谨后来把这些书一并托人送到了冷宫,可有不懂的地方?”
白榆翻了翻,发觉大多数都已经记不清了,有些字也生僻,俱是没印象的。
见他又不吭声了,白柏就从第一首开始重新教他,先带着他念了两遍,解释了其中字句,再握着他的手一并抄写一遍。
白榆也分不清白柏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有时说话间离得近了,总有些吐息淡淡地扫过耳廓,弄得他浑身一激灵,心中泛痒。
不过他仍是听得十二万分用心。
大手上的茧偏又牢牢按着他的手腕,连指尖都跟着痒了起来。他许久不握笔,本就生疏,写出来的字比幼时还不如,歪斜得难看,一笔下来粗细不均,连浓淡都不匀称。
白榆不免有些沮丧,又想起他方才的话来,重新拾了信心。让白柏处理政事,他自己挪到了小桌上开始练字。
不过他没再像幼时那样找白柏索张字要着临,倒是白柏主动拿了好些个书法大家的藏帖给白榆,还生怕他不要。
如此一来二往,倒真如寻常父亲教儿子念书——除了,大抵没有哪个父亲喜欢握着儿子的手来手把手地教写字。
白榆越写心底越乱,不由得抬头偷偷看了眼白柏,见他正在认真看折子,慌乱之下又忙低下头,继续练字。
……静心静心。
白柏是他的父亲,白榆边练边思索着,只是他的父亲,仅此而已。
前朝有过不少遭帝王冷落的皇子,就连白柏的兄弟中也不乏有牢狱中度过半生者,从来是没人敢埋怨天子的。
可白柏毕竟是白柏,在白榆心底,他始终觉得白柏和那些史书中留名的帝王不同。
是而他才会……怨。
不料这一时走了神,笔下的字没练好不说,还落笔了一个“父”字。白榆皱眉盯着那字,又觉得像蛆虫爬似的,把纸团起来撂在了桌侧,拿了张新纸重新练。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默念了两遍诗,再重新开始练字。
倒不觉时间推移,除了偶有宫女换盏倒茶的声响,整个乾安殿都静得出奇,只有笔墨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响。
直至宫女点上宫灯,白榆才发觉天色已经渐渐转暗了。白榆揉了揉酸极了的手,脸忽然红了。
好饿。
他又偷偷瞄了眼白柏。
……却正巧撞上了白柏看他的目光,白榆连忙扭过头左看右瞅,仿若刚才只是他无意地一瞥。
白柏自然是捕捉到了那一瞥,按下心中的喜悦,他试着问道:“小榆?需要用晚膳吗?”
白榆点点头。
“冯宁,去传膳。”白柏吩咐道。
用过膳后,殿内有些闷热,阿芸便半开了窗,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依稀可便檐上新落的雪。
阿芸小声向正站着消食的白榆道:“小贵人,外面下雪了。”
白榆来到窗前,殿外守夜的下人挑着宫灯稀疏地站着,而偌大乾安殿外依稀可听见内宫侍卫巡逻的步声。
夜色下的朱墙黄瓦不再明艳,而寥寥灯光下可见雪丝絮然而落,洒满庭中长青的松柏。檐上一轮月不见云的遮蔽,清冷而孤寂,如沤珠槿艳梦一场。
白柏见他又在望月,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他究竟在冷宫看了多久月,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屏息走到白榆身后,拿了狐裘给他披上,捋着肩上的衣领:“要出去看看吗?”
白榆这才回过神来,似是也觉察到有些冷,他顺着拢了拢狐裘的衣领,微凉的指触及了白柏还未收回的手。
白榆心中跳慢一拍,手指却贪暖地没有挪开,搭在那人温热的手背上。
他轻声唤道:“……父皇。”
打散白柏的诸多缱绻。
那手分明算不上很冷,白柏仍觉得他指尖如不化的寒冰般凉,他动了动,将那双手聚在掌心,想要暖一暖。
白榆抿抿唇,把手抽了出来,往掌中呵了口气:“父皇,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儿臣出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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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白柏听了,心如刀绞,即便他心中早做好了打算,还是难言地沉默了。
白榆见状,还是觉得有些冷,便伸手阖窗,同时道:“……有人和儿臣说过,‘再不会有人强迫你了’,父皇,您还记得吗?”
这是在小傻子看见唐茹后浑身发抖时,他抱着白榆说的。
这是不是……代表白榆不会否认小傻子的一切呢?
他分明那么喜欢自己。
白柏苦中作乐地想着。
“父皇允你的,自然不会变。”
连言语间的称呼都逐渐更替成了父子间的模样。
之后几日也同这日一般,白柏总要让白榆坐在他怀里,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握着他的手来教他写字,即便白榆已经熟悉了笔墨,他也仍是如此,固执地可怕。
白榆不愿细想这些,何况白柏再三肯定了过些时日定会放他出宫。他虽心存疑虑,但还是将恼人的情丝抛之脑后,专心在了看书上。
可惜偏有人喜欢挑情诗讲给他听。
白榆听得脸红,捏着毛笔的手心都有些汗湿,他觉得又气又恼,自己竟因了一首情诗觉得心烦意乱。
遂愈发刻苦,几日下来将少时未学完的诗书翻了个遍,背下了许多首,这书更翻到最后一页,便着令白柏换了册书,才避免了先前的尴尬。
白榆特意长了个心眼,没当着下人的面喊他“父皇”,本来他被养在乾安殿已经够遭人非议了,若是再让人将“父皇”听了去,只怕还得乱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