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何辜,到底是自己亏欠他许多。
他便又让冯宁备了马,去了趟王府。
虽然白柏整整一月都未曾再来王府,但府中的人俱是不敢怠慢。
下人原先当白榆是傻子,兴许吃饭需要喂。毕竟陛下每次来都要亲自喂上几口,可他们小心翼翼地各种尝试后,发现白榆不吃。
陛下不来时,婢女愁得一直在掉发,这要是把这位公子又饿着碰着了,她该如何是好啊。
她愁得来回踱步,结果这时白榆醒了,直接略过走到案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除了他起身后一直赤着脚,用小匙㧟着吃时撒了些米粒菜叶在桌上,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婢女:“……”
她突然想起兄长家的小孩子吃东西,也是这样撒米粒,还很固执地不要别人喂。
但白榆还是很疯,摔坏了府里不少东西。
有时吃着东西忽然疯症发作,也不知他看着瘦骨嶙峋的,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掀了桌子又躲回榻上卷着被褥。
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白柏再来时,他正盘着腿坐在榻上闷头啃着红薯。
乍一见白柏,吓了一跳般,手上的红薯滚到了地上。
他眨巴着眼,抬头看看白柏,又弯腰拾起那红薯,拍了两下准备继续吃,被白柏捏着腕拿走了。
“我的……”白榆委屈地嘟囔着,他心想,那是今天最后一块了。
白柏道:“脏了。”
“可不是还没臭吗?”白榆仰起脸来,蔫声道,“那就是还能吃呀。”
白柏心底的歉疚忽然更深了。
白榆幼时分明也算得上娇生惯养。
白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时隔多年,小儿子不在疯癫状态下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
……可怜。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白榆,又顿在了半空,没碰他。
白榆现在疯症没发作,整个人便呆呆傻傻的,见白柏把红薯扔了,气得皱眉。
他的气色比之一月前,倒是好了不少。脸上很白净,颊上也许是火炉熏热的,暖洋洋的热气教他泛着些红润。
虽然还是很瘦削,身子骨像纸人一样单薄,给人一种瓷娃娃的感觉,好像一碰就会碎。
白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没再自称“朕”。
白榆歪着头看了他半晌,迟钝地点点头:“……父王?”
“嗯。”白柏应了声,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小儿子的额头。
这回,白榆倒是既没躲,也没挣扎了。
大抵是他潜意识里对“父皇”有所抗拒,许多事都忘了,懵懵懂懂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用着多年前的旧称。
白柏早有预约燕神医,此番正巧他得空,便派人宣了燕神医秘密前来——至于为何不将白榆“放出冷宫”,而是以失踪之名,他是另有些其他思量的。
他那时想,自己再怜惜白榆,他也是傻了,治好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不免令他有些失望。
燕神医带着药童仆仆而来,白榆见来人是个捋着山羊胡的老头儿,还是陌生的面孔,他不动声色地往榻里挪着,戒备地盯着燕神医。
燕神医早知他是痴傻之症,便向白柏询问着:“陛下,草民斗胆相问,陛下可知小公子的郁结之症,或是发病的契机?”
白柏摇头道:“朕也才见他不过几面,并不知。”
白榆盯了会儿,见他没有靠近自己的意思,便不再看了。他没兴趣听那两人讲话,又惦记起先前那没吃完的红薯,一骨碌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跑。
……被白柏拦住了。
白柏头次见他下地,看了眼小儿子的身高,大抵是吃得不好,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
“父王,”白榆乖乖开口问道,“怎么了?”
燕神医略有些惊诧,没想到这清瘦的少年竟是……五殿下?
他闷不吭声地听着八卦,备好了布枕。
白柏扬眉,按着白榆坐下,示意燕神医给他诊脉。
白榆克制着自己发抖的身子和想溜走的欲望,他还得乖乖听父亲的话,慢吞吞地将手放在布枕上。
燕神医诊脉后,摇着头叹了口气:“启禀陛下,这痴症已伴五殿下多年,恐病根已经烙下,即便恢复,怕也是比不得常人了。倒是那疯症,草民听陛下所言,倒是受了惊吓才会出现。陛下可留心五殿下在听到,或是看见什么之后才会出现症状,然后……尽力避开便可。”
但这样并非治好,只是躲开发病的因罢了,若想根治,还得看机缘造化了。
白柏听罢,他的手搭在白榆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白榆顿如浑身触电般颤了颤,扭着身子想躲开,那只手却暗暗用了力,把他按得稳稳当当的。
他便又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覆在肩上的手,然后一根一根地掰扯着。
白柏又坦然自若地收回了手。
燕神医重新留了药方和一些话给陛下,便又带着药童告退了。来去匆匆忙忙的,好似药坊里还有许多人等着他。
白榆待得屋子是主卧,也便是从前白柏住的屋子。近日来被下人重新收拾过,已是十分整洁,屋内摆设一应俱全。
白榆倒是没看出来和冷宫有什么区别,毕竟他一整日下来,活动的范围只有床榻和几案,连院子都没走过几趟。
区别最大的是饭食好吃了不少。
窗户闭着,房门关着,他连外面落了雪都不知。
白榆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想不起来,好像只能堪堪认出眼前的白柏,难得他双眸有神韵,炯炯地盯着白柏。
白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覆手挡在他眼上,在白榆面前彻底改了称呼:“……老看着我做什么?”
白榆拉下覆在他眼上的手,又紧紧地抓着。
他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比前些时候圆润了不少,指节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滑溜溜的小指摸着白柏。
白柏想抽回手的动作又顿住了,他的小指好像在搔痒,刮得他……很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猛得收回了手。
定是屋内火炉烧得太旺,教人险些热昏了头。
先前白柏和燕神医谈话,屏退了其他下人,他总不能让傻子去开窗,便自行到窗边开了道小缝。
清冷的空气铺面而来,白柏缓了一口气。
白榆毫不在意,眼珠子一骨碌,瞥到窗外一片素白:“呀,下雪了!”他又跑到白柏身后,拉着他的衣袖,“父王父王。”
白柏问他:“怎么了?”
“您以前好像答应过我……”白榆皱着眉想着,又丧气地摇着头,“不记得了。”
他曾经最喜欢这个小儿子,聪明又机灵,撒起娇来比女儿家还讨人喜欢。其他儿女都跟在母亲身边养着,只有白榆是跟在他身边的。
他以前时常出征在外,等到元旦回京时,其他孩子都相隔了一年半载没见,都跟他很生疏,也只有白榆是他守在产房前候过的。
小婴儿并不好看,脸都皱巴巴的,他还是头回看见刚出生的小孩,竟然这么丑,一时不敢置信这竟然是他的孩子。
白榆长开后却成了最好看的那个,如今看着,甚至比他母妃的模样要更明艳。肌肤白得欺霜赛雪,双唇红艳艳的,好似含着水。
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
他望着霜雪时,好像霜雪也在修饰他。
白柏又不动声色地抽走了他手中抓着的一角衣袖,面不改色地移开一步。
白榆傻愣愣的,当然没发觉,他还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松了力。他趴在窗户上看了会儿银装的院落,又兴冲冲地想往外跑。
白柏这次倒是没想拦……又发觉他只套了袜,没穿鞋,匆忙之下拦腰搂住白榆,沉声道:“穿鞋再出去。”
他抱着白榆坐下,白榆便乖巧地坐在他腿上,轻轻“哦”了一声,再无后续。
白柏眉头跳了跳:“不是让你穿鞋吗?”
白榆扭了下屁股,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他疑惑地点点头:“是啊。”
“别乱动。”白柏按住他,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去穿?”
白榆:“……?”
不是你给我穿吗?
奇迹般的,白柏好像读懂了他茫然且迷惑的视线。
他严肃道:“你都十六了,还不会自己穿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