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并非是朱厚照的创建。豹房是贵族豢养猛兽以供玩乐之地。
在孛儿只斤统治元大都时,北京城内就已经有此风气。
除此之外,有明一朝,还有虎房、象房、鹰房等处。房又被人称为坊,如象坊、虎坊等。
朱厚照在西苑处理朝政,让豹房变相地成为了另一个政治中心和军事总部。
现今内阁的几位阁臣、保国公与英国公两位国公,以及谢棠都在西苑留有值房。
而跟着朱厚照在豹房的太监团队,也借此掌握了极大的权柄。
皇帝不关心太监掌权是否会给百姓带来任何痛苦,也不管贪污受贿是否会导致民生艰难。
他关心的只有自己手上的权柄是否被人分薄,屁股底下的皇位是否稳定不移。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如今帝王已然全无仁德之心,又有何颜面让天下百姓如同群星拥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的离开,并不会引起众人的注意。
正德二年九月,国子监司业宫斐然因病请辞。
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这位国子监司业的辞官回乡,竟与两个月前谢家的满月宴会有关。
也没有人知道,早已致仕的谢迁曾经有一个入室弟子,曾经意图背叛谢门。
而在未来,谢棠面对的荆棘与背叛不会减少,只会更多。
在官场这条青云通天路上,有数不清的陷阱等待着不够细心的猎人,也有无数的暗礁窥伺着粗心大意的舵手。
黑暗龌龊的巨兽,对着这些光明纯粹的年轻官员,择人欲噬。
谢棠还太年轻,他经历的黑暗还太少。他还需要,砥砺前行,不断成长。
第114章
因李东阳于正德二年时, 在文渊阁里有着较为和缓的态度的原因,刘瑾没有把他当做死生仇敌,拼命构陷他。皇帝对他的态度也称得上温和。
而且因李东阳曾在翰林院蹉跎二十余年的早期经历,让他更加圆滑和沉稳。他的日常行事也让正德皇帝对他有更加深厚的感情。
李东阳与刘健和谢迁不同, 李东阳年少有神童之名, 曾拜在黎淳名下。少年进士, 步入官场。怎么看上去都像是平步青云的贵子, 有着光明的远大前程。
但后来他却官场不顺,位于七品青衫二十余年。但正是这二十余年的冷板凳,让他更加清醒通透。
他与刘健和谢迁完全不同。刘健曾为先帝老师。弘治帝登基之后,就直接任命刘健入阁。刘健脾气火爆, 性格直爽。比李东阳过得要肆意许多。
谢迁是晋太傅谢安之后, 诗书道德传家。虽然表面儒雅随和,而且心思玲珑通透。但是实则有着一身铮铮傲骨,骨子里是有一股子抹不掉清高气质的。
但是李东阳却因为他的坎坷而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也更圆滑, 更隐忍。
生活的沙砾把他磨成了圆润莹泽的珍珠。在岁月流转之中更显明珠煌煌。
因此刘健和谢迁能为人所不能为,敢言人所不敢言之事。却不一定能够忍旁人所不能忍。
但是李东阳不同, 他能够屈辱地活着。忍辱负重,搏来他日的希望光辉。
因为李东阳能忍。所以刘健和谢迁离开了, 但是李东阳却仍旧留在了这座北京城。
因为李东阳能忍。所以皇帝才迫不及待地允了刘健和谢迁的请辞,但是对李东阳却苦苦相留请求他留下登上首辅之位主持朝政。
但是即使如此, 皇帝仍旧不信任李东阳。
在刘健、谢迁告老还乡后,朝中再也没有能够制约刘瑾的人。内阁完全被宦官所压制,几近于形同虚设。
李东阳的首辅经历并不顺遂美好。刘瑾为了能够和内阁打擂台,自己手握大权。他力荐刘宇、曹元等阉党党羽也入阁。这些人在内阁中不断与李东阳为敌。
吏部尚书焦芳也是刘瑾的同伙,更是奸险狡诈, 位高权重。
同时,皇帝还时常要去找那些已经致仕了的弘治老臣的麻烦。
今天要去除他们身上的封号尊荣,明天要去抄家砍头。只要想到了,就一定要去寻些麻烦。
这些人的性命都是由李东阳保下来的。而朝中一些被刘瑾等太监陷害的年轻官员,也都是靠着李东阳,他们才能够得到一个活命的机会。
没有李东阳的隐忍,御史姚祥、主事张伟、御史方奎恐怕都早已经魂归地府。
他用自己内心的煎熬换来一条条生命与大明的正常运转。他心甘情愿,无悔无怨。
帝王之心,深如沧海。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也无人知晓他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立场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
但这世界上,终是忘恩负义者居多。蠢人占了大半。
孟秋之时,李东阳上衙,路上碰到了谢棠,师生二人一起往皇城里走。不知今日为何那么巧,师生二人竟是遇到了罗玘。
罗玘是李东阳的门生,也算是谢棠的师兄。李东阳见了他倒是觉得凑巧,今日他们师生三人居然碰到了一起。
谢棠笑道:“罗师兄。”
可罗玘竟是恍若不知,把作揖的谢棠晾在了空气里。也没有给自己的老师行礼。拂袖而去,避李东阳二人如虎。
李东阳眼中讶异,但他脾气素来都好,为人随和。
因此只是眸中黯了黯,就要转身离去。
谢棠却是受不了这等闲气,更受不了自己的恩师被门生侮辱。
他自己可以受到诸般伤害,可是他的老师不能够被小人不明不白地侮辱!
他直接上前,拿起插在玉带里的象牙笏版。阻挡了罗玘将要离开的路。
“罗师兄这是急着去哪儿啊?”谢棠的语气早没了刚刚的温润,反而有些阴森。
他压着自己的怒气,眼神冷漠地看着罗玘。讥讽道:“罗主事是眇了双眼,还是良心被狗吃了?老师待你如父如兄。你今日避之如讳,所为何事?”
“换句话说,就算你罗主事良心被狗吃了。我们不去论什么道理,也不去讲什么情分。只说你今日见到上官避之不及,不行礼就直接走了。我谢伯安是不是可以参你一本藐视上官?!”
“我敬你是师兄,主动向你行礼。也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好歹我谢伯安,也是一部长官。”
罗玘被他一口一个主事叫的脸色发青。他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道:“你和李东阳,哪一个是忠直的大臣?!你祖父都走了,你还在朝中和太监勾结!还有你的那个老师,为什么刘希贤公和谢于乔公的请辞折子都被批了。就他李东阳的没被批下来?!你们师徒二人,都是国之蠹虫!小人……”
还没等到他把“行径”儿子说出口,谢棠直接就把象牙笏版抽到了罗玘的脸上。
他厉声道:“我谢伯安今日因为护师心切伤害同朝官员。你那么厉害,就去和陛下参我!我这个小人等着被你这个君子进诏狱的那一天!”
罗玘想要打回去,可他一介书生的体力武功,怎么能够比得上谢棠这个从小习武跑马的?谢棠直接躲过罗玘的攻击,然后抓住了对方的衣领。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道:“这是我替老师打给你的。罗主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不过是看着老师心软面软,才这么肆无忌惮!要没有老师回护,朝中多少忠直能吏早都死了!你居然还敢在这里说老师如何?!”
“你知道我谢氏门生被刘瑾清算了多少人吗?我百般回护,千种斡旋。我谢氏门人还是没了十之一。要没有老师,你还能够在这里安享太平?”
“愚不可及,不知所谓!”
罗玘怀中掉出来一封信。
谢棠想要阻止李东阳去拿,但因为他还握着罗玘的衣领,没来得及阻止。
李东阳捡起来后,只见上面写着李宾之公台鉴。
他刚刚听到罗玘的话,已经气得两眼发黑。还好有棠儿在,为他说话,争得一份公理正义。他才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宁静。
看到了这封明显是要给他的信,他直接打开了。
——李大人亲启:正德伊始,国朝不宁。奸宦祸国,诤臣请辞。马、刘、韩、谢四公俱出。惟公谄媚陛下,勾结内宦以留于凤池。又有何意?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恳请公致仕回乡,莫要在此惹人闲笑。难道公处于庭,竟了无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之感?自今往后,吾非公之门生,公非我之老师。吾与汝,割袍断义,日后当面不识,了无瓜葛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