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陛下眼中,有心和那位沾上关系,就是罪无可恕。反倒是那个女人和念哥,陛下反而不会明着追究,你们赶紧走吧,我会安排人给你们扫好尾隐去行踪的。”
诚伯离开之后,顾策便专心作起画来。他有一个习惯,每遇大事难事,或是危急关头,反而会静下心来画一画写一写。
苏染染听到初闻让她痛彻心扉的秋姨娘母子之事另有隐情,半点也不吃惊,她又不是真的傻。
当年她在顾策带着她们母子回京那日出了意外去了,顾策就一直担着宠妾灭妻的骂名,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人这些年都宿在书房中,一步都不曾踏入后院,对她们的态度也不像面对心上人和自己儿子。
顾策此人,看着冷漠,骨子里却有一腔热血,常常闷不吭声的做一些抱打不平的惊人之举,她早就猜出此事另有隐情。只是不知这一次他又做了什么,竟连龙椅上那位都招惹到了,那位可不是什么明君。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顾全带了一个老和尚进了书房,顾策一脸惊喜的起身,唤他了空大师。
顾全上了茶,禀报了一句:“老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老爷入宫。”
顾策摆了摆手:“等。”
言下之意是让宫里来的人等着,苏染染心说您可真能耐,这是生怕惹火不了人家呢?
那和尚显然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他进了书房,第一眼就望向了苏染染所栖的村居图,目光如矩。待他与顾策相谈之时,又不知使了何等神通,苏染染竟然半个字也听不到了。
等那和尚解了神通,苏染染只听到顾策含笑向他道谢:“这本就是我亏欠她的,多谢大师成全。”
不等苏染染好奇他们做了什么约定,那和尚已行到村居图前,声如洪钟喝道:“画中的施主,可偿了夙愿吗?往事已成尘,且放下执念,早日归去吧。”
苏染染愣住了,画中的施主自然是她,可她哪里还有什么执念?她心中想着,就将这话问出了口。
“既言放下,还不归去?难道要等着魂飞魄散吗?心之所向,既是归处。”
念经声起,声声如洪钟,响彻小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画中世界开始崩塌,苏染染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她环顾这间书房,想起以为早已遗忘的从前种种,忆起这些年的无声相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并未明白,眼中泪滴落,心中一轻,眼前有光,又渐渐暗了下去。
心中所念的归处,是那方小院。
最后所见,是如狼似虎的兵士破门而入,直奔背手而立凝视村居图的顾策。那一刻,苏染染突然有一种被他凝望的错觉。
苏染染以为会被送入地府等着投胎,或是魂飞魄散,却不想,还能有再一次醒来的机会,还是在如此奇特的情形下。
明明前一刻,已经人到中年,不过四十鬓边就有了华发的顾大人,竟然变回了美貌少年,还能看到自己了。
她忆起了空大师所言,心中震惊茫然又隐有猜测,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这才慢慢坐起身来,转头去看四周。
这间屋子果然已经不是她住了十多年的那画中草屋,这摆设分明是她年少时在青阳镇的闺房。不远处的梳妆台上,一柄小巧精致的镜子静静的躺在那里,看的她出了神。
跟在顾策身后的石青见她如此,赶紧将那镜子拿了过来,笑着塞到她手里,打趣道:“染染别担心,你现在除了头发乱点,哪里都挺好看的。”
她比苏染染大三岁,一直把这个娇气的小姑娘当自家妹妹看,此时见她身子不舒坦还不忘臭美,忍不住背过身笑了。
顾策眼中也有笑意,他立在床前,见苏染染苍白着一张小脸,先是盯着他看,又眼神茫然的朝四下看去,一副睡迷糊了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可爱模样,看着乖的不得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突然有一种想去人家头上揉一把的冲动。他赶紧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按下去,关心的问道:“好点了吗?”
苏染染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没好。”
顾策:“……,再吃两副药看看,不行明天我再去请大夫。好好养病,明日下学给你带陈记的绿豆酥。”
陈记的绿豆酥是苏染染年少时最喜欢吃的点心,没有之一。
苏染染:“……。”
第2章 (修) 让鬼都要感叹一句人生无……
此时绿豆酥却没有顾策这一大串话来得有吸引力。
眼前的少年表情生动,眼中满是关切之意,最重要的是,还没有惜字如金到只剩下“嗯、啊、可以、不行、没空、忙”这些单调的字眼,这可是多少年不曾见的那个鲜活少年顾策啊。
而且刚才阿青姐姐递镜子给她时,手分明是温热的。她自己也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
阿青姐姐早在成亲第二年就去了,她亲眼见到过她脸色青白瘦骨伶仃满身伤痕没了声息的模样,还在她坟前哭了好几场。不只阿青姐姐,还有她自己,也是做鬼许多年。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她猜想的那样吗?她是又活过来了?
一旁的石青见这两个谁也不说话,便伸手拉了顾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着道:“你在这里守着,陪染染说说话吧,我去热饭端药。她的病还没好呢,你好好哄哄她,可别惹她哭啊。”
在石青眼里,这一对兄妹就是欢喜冤家,今日和好明日闹脾气的,没一个消停的时候。
这姑娘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忙活去了,只余顾策和苏染染相对无言。
顾策见苏染染只是低着头不出声,以为小姑娘还在因为之前的事不高兴,叹了口气,无奈又无辜的开了口:“昨日我并不是故意失言的,原本是要留在家中教你作画的。只是夫子家中来了几位贵客,要去游青阳山,徐夫子年纪大了,无法作陪,这才让人唤了我们几个过去帮忙。不想刚下山就赶上了雨,那几位贵客盛情相邀,这才搭了他们的马车回来。韩师兄他们原也是一起的,只是咱们家最远,最后才只剩下了我一位。至于那位小姐,是随兄长一起出游的,男女有别,人家赠伞赠点心,不过是代兄表达谢意罢了,并无他意。”
少年言辞恳切,望向苏染染的目光中也是一片真诚,脸上分明还写着“搞不懂你到底在气什么”。
这桥段听着如此耳熟,苏染染想装作不知道都难,顾策说的分明是他那位曾经的白月光秋雪梅秋大小姐第一次出现那天的事。此时,人家的身份还是高高在上的学政大人千金,隐瞒了身份出来游山玩水。
从前,这件事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伴随着秋雪梅的消息在她心上扎了许多年。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顾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迎着少年澄澈的目光,再联想起两人后来的几番相遇,还有顾策最后提起秋雪梅时的漠然和两人之间她不知情的狗血,倒是让她这只鬼都要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苏染染家情况有些特殊,她爹爹陈大勇是苏家的上门女婿,因此她随了娘亲姓苏。
她爹与她娘成亲之后,正不知做何营生,就赶上了安县那边一家镖局招人,想雇佣一些临时的镖师,在自家人手不足的时候,跟着出几趟短镖。
陈大勇曾经在寺庙中住过许多年,跟着里面的和尚学过一些功夫,因此被选中了。他为人老实肯干,话又不多,万事不打听,慢慢的就得了管事的赏识,转成了长工,如今大部份时间都在周边府县转悠,一年也会出一两次长镖。
顾策就是陈大勇有一回护镖归来,在路上捡回来的。
那时顾策不过三四岁,不知为何与家人走失了,一个人躲在破庙里饿了好几天,后来被路过的陈大勇发现,带他去官府报了案。
当时顾策年纪小,只知道自己姓顾,家中人都唤他“策哥儿”,却说不出家住何方父母是谁,府衙的人便只是草草备了案,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陈大勇便在官府留了档,将顾策带回家中,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养大。
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窦初开时,苏染染便对顾策生了情愫,一心要嫁他为妻,顾策会点头,却只是想要报答家中对他的恩情,只可惜终究黯然收场,她魂断京城,他孤独半生。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苏染染记得那一年夏天,她爹娘难得一起出门,要去府城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