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想凌迟他。”萧景衍淡淡道:“再说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来了吗?还怕什么?地上冷,起来吧。”
云岚和郦玉相认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来,连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权力场中浸淫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宝一样把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藏了起来。在确认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会相信。
然而云岚却只是跪着没动。
“奴婢不敢。”
萧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气了。”他像是睡了一觉,心情好了许多,又像只是做了个绝妙的恶作剧,所以看着云岚脸上神色,笑着陈述道。
“奴婢不敢。”云岚神色冷如霜:“奴婢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
她实在是气得狠了,口口声声说着奴婢,其实手都握成了拳。都说容皓傲气,其实她才是外表温柔,骨子里极其狠绝。
“我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
云岚仰起头来,直视着萧景衍。
“那要是我不亲自去见阿鲲,殿下会如何做?是要让我等凌迟开始后再发现吗?殿下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点。”
“当初我锻炼容皓时,你也只是安静看着,不是吗?难道事到如今,你还学不会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萧景衍只淡淡道。
云岚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换,萧景衍的话显然戳中她软肋,她是从教坊司爬出来的,经历过极大的痛苦,以至于对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时候这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点。
她抬起眼来,晨光中身份尊贵的青年安静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许在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过是工具,工具钝了,打磨起来,是不用心软的。
他教得太好,确实,容皓那时的痛苦,自己现在才能体会。
“当初容皓夜夜无法入睡,我听见了,笑他软弱。看来我也要开始了。”云岚抬起头来,看着萧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萧景衍只看了一眼身后。
“哦,我忘了小言。”她神色有些自嘲,又有点茫然。
“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郦道永活下来了?”
“我知道。”
她是在抱住郦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想告诉他父亲因何获罪,母亲因何而死,诏狱里那字字珠玑的血书,和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原来当你拥有一个少年,看着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树。你什么都不想教他,因为你知道时间最终都会教给他的。
你希望他还能这样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挡住一点什么,让那些沉重的东西暂时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面对未来的路时,身上没有旧案,也没有坏名声,干干净净,轻如羽毛。
如果只是威胁,如何能让这东宫的主人屈服呢,他只会更狠绝地报复回去。
洛衡的那番苦心设计,与其说全是威胁,不如说还带着哀求。
如果当初那个站在桃花树下,深夜拜访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罪人的,叫萧景衍的少年,他已经不在了的话。
请你至少留住这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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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郦道永凌迟后昏死过去,被几位皇子伴读救出诏狱,庆德帝下旨,由净卫追捕,夜里就抓了回来。
要只是如此,也不过是换一□□刑而已。
然而九月二十七日深夜,太子拜访了被净卫囚禁的郦道永,又将因为救郦道永而重伤的钟老将军接入东宫。
朝野震惊。
第100章 谋主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如果说之前太子还留了几分余地,没有在明面上主战的话,这件事一出,就是表明了东宫的立场了。
东宫主战。不仅主战,而且要郦道永活下来。
九月二十八日,一日平安无事,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十九日,太学罢课,成千的太学生聚集玄武门,在宫门处静坐,为郦道永请命,卫戍军队出面镇压,太学生席地而坐,不动如山,齐诵四书,书声琅琅,连明政殿都听得见。
可惜庆德帝不在明政殿,而在养心阁。
消息传来时,御前总管段长福正伺候庆德帝喝药,那叫朱雀的净卫跪着把消息一说,庆德帝抬手就将药碗砸了过去。
“混账!他们以为朕是司马昭不成!”
朱雀被砸破了额角,泼了一身药,仍然端正跪着不动。室内的人都跪了一地,连几个在御前侍候的老臣都慢吞吞地要跪,只有段长福见机,谄声劝道:“不过是些读腐了书的书生罢了,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庆德帝这话,是说当年竹林七贤的嵇康牵扯进了吕安案,对他早有杀心的司马昭在钟会的献计下,下令处死嵇康。行刑之日,三千太学生为嵇康请愿,和今日郦道永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长福身为太监不能识字,自然不知道这典故的寓意,劝也没劝到点上,只听见庆德帝冷笑道:“他们当郦道永是嵇康,也要想想嵇康的下场!”
晋书上的记载,是“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三千太学生,到底没能救下嵇康,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庆德帝这话,仍是动了杀心的。
然而他这话说完,却只见下面的老臣只管作战战兢兢状,竟然没一个人接他这话,顿时气得冷笑道:“朕倒是想做司马昭,只可惜没个人来做钟会。”
这话一出,下面臣子只得接话了,右相雍瀚海登时颤巍巍道:“陛下虽是玩笑,只怕有人当了真,那臣等真是万死莫赎。”
这话说得圆滑,庆德帝不用顾忌士子,但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科考出身,就是做到宰相,子孙也还是要走读书之路,得罪天下读书人的事可不敢做。再者各自还有师门和弟子,高点的还有门第家族,前三挂四,顾忌实多,谁敢来当钟会,背这个千古骂名。
庆德帝也没指望他们,不过发泄一下,只冷哼了一声,道:“都打到宫门前了,卫戍军也是废物不成?”
卫戍军的大将军敖仲,刚从南疆打了胜仗回来,名望正好,又向来忠心,虽然有个儿子在东宫,父子情分淡薄了许多年,所以这句话也是虚骂一句。
庆德帝喜用权衡,说话云遮雾罩是常有的事,老臣们和段长福都是知道的,不敢插话,妄自揣测圣意是大忌,猜中猜不中都落不着好,所以耐心等庆德帝分派。谁知道地上却有一人道:“奴婢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段长福的干儿子朱雀,原是净卫的副首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人又年轻,野心大,难免急躁了点。等不及分派,先毛遂自荐了。倒真撞在了庆德帝的心坎上,病榻上的年迈帝王沉着脸,打量了一下他,穿着朱衣的年轻太监伏在地上,脊背清瘦,更显得上面锦绣的飞禽栩栩如生。
太监的服装上,也常用锦绣翎羽,乍一看倒像是文官的服饰。事实上,他们也常替庆德帝做文官该做的事,文臣们再能逢迎圣意到底有底线。太监却没这顾忌,又不用考虑家族名声,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
历朝历代,都有君王宠信权宦,自有他们的道理。
“你且说说,你准备怎么效劳?”
朱雀伏在地上,恭敬答道:“奴婢听闻俗话说,天地君亲师,君原在师前面,太学生冒犯君王,定是师长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圣上代为教导就是。”
他实在是年轻,说完这话,只觉得心脏都砰砰直跳,血都涌到了脸上,只伏在地上,等庆德帝的发落。
庆德帝笑着看向了段长福。
“你这老阉奴,收了这么多干儿子,总算教出个有用的了。”
二十九日晚,酉正三刻,太学生仍聚集在玄武门门口,不肯离去。净卫副首领朱雀,劝退无效,命令锁住内外宫门,手下上百净卫,手持长鞭,肆意鞭打士子,打伤数人,太学生轰然而散。
消息传出去,举国哗然。大周立朝不过百年,庆德帝此举顿时勾起天下人对前朝末年宦官专权的恐惧,士林中顿时分为两派,一派要继续力谏,一派却建议不要再激怒圣上,息事宁人,让郦道永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