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都是庆德帝亲自去,今年称病,让太子代替,在朝臣看来,这又是一件坐实了储君继位的事了。
一大早言君玉就被敖霁叫了起来,其实他也觉得新奇,毕竟是王侯公子,没见过种田的事。跟着太子到了皇田一看,金灿灿一片麦子,他等太子祭完天地和社稷,悄悄去摸了摸麦子,还被扎了一下。
“麦子有刺。”他惊讶地告诉敖霁。
“那叫麦芒。”敖霁没点好气。
“嗬,好一个东宫伴读,麦子都不认得。”容皓幸灾乐祸:“让御史知道,非参死你不可。”
太子接过礼部官员递上来的工具,割了一把麦子,交给主持祭礼的官员,等在田边的内侍们早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开始收麦,动作都非常利落,顷刻间便收了大半。他们打扮得非常整齐,都是绸缎衣服,穿这衣服收麦,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这么多麦子,我们午膳可以吃到吗?”言君玉好奇地问。
“你想得美。”敖霁又笑他:“这些麦子除了供奉宗庙,都要赏给近臣,他们也当做宝贝,拿去祭祖,除了殿下,谁吃得到。”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气馁,容皓过来,塞了个锦袋给他:“去吧,跟羽燕然玩去。”
锦袋里都是些金锭子,铸成吉祥如意的图样,沉甸甸的。原来是要赏那些内侍的,言君玉抓起一把,洒出去,小太监们连忙抢着捡,还有机灵的,就磕头谢恩,像喂池子里的锦鲤一样。
“那些公公们年年为这个打破头。”敖霁冷笑道:“都想把自己的干儿子送来收麦。”
“什么好差事,我这还有一袋,你下去磕头,我全扔给你。”容皓笑嘻嘻道。他是仗着人多,敖霁不敢揍他。
言君玉赏完钱回来,仍然有点意兴阑珊,下面人又开始折腾起收到的麦子来,有打的,有磨的,看来一时完不了。他回到太子身后站着,偷偷看身后的官员。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低头看,原来是一枝完整的麦穗,金黄色,还带着麦芒。他抬头看,太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下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过好奇心,接了过来。太子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言君玉把麦穗捏在手里玩起来,剥出麦粒,手指一碾就成了粉末,这才明白那些人折腾麦子是为什么,又戳了戳麦芒,又被扎了下。
“针尖对麦芒,就是这意思吗……”他小声嘟囔道。
“不能这样说。”
“那应该怎么说?”他不假思索地问。
“应该说,见了麦芒如针,才知道体谅百姓辛苦。”太子教道。
言君玉不小心和他说上了话,再沉默已经来不及了,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连麦穗也不玩了,一上午都默默无言。
等到中午,回了东宫,直接摆了午膳,言君玉和敖霁他们吃,刚落座,云岚忽然带着宫女过来了。
“唷,岚姑姑亲自来布菜……”容皓懒洋洋往后一仰,让出位置来,嘴里还说着:“岂敢岂敢。”
云岚这么好脾气,也被他气笑了:“你想得美,我可不伺候你。”
她一面说,一面把宫女手上食盒打开,紫檀盒子里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只是碗漂亮,和上次太子妃带过来的是一样的汝窑,有着龙纹。
“吃吧。”她直接端给言君玉:“可不准剩下,会折福气的。”
容皓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抱怨:“可真偏心呀,就给小言一个人吃,也不匀一点给我们,两个伤兵还在呢,一口都吃不到……”
“那给你们吃。”言君玉说。
“别,我逗你玩呢。又不是没吃过,寡淡得很。”
但言君玉却站了起来。
“你去哪?”敖霁皱起眉头。
我要去撞树了,言君玉在心里说。
第60章 热血上次你就骗我
进了思鸿堂,太子正在用午膳,这样进来是很失礼的,但言君玉早就失礼惯了,也不说话,就往旁边一坐。
云岚跟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心中想笑,表面仍不动声色,替他摆了碗筷,又把那碗面端了过来。言君玉也听话,低头乖乖吃起来。容皓真没说错,这面又寡淡又粗糙,实在不好吃。
太子倒是吃完了,洗了手,言君玉知道他正在看自己,因为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背上。
他被这目光看着,莫名其妙地觉得委屈起来,所以一言不发,大口地吃面。
“小言要哭了。”太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
“我没有。”言君玉抬起头来反驳。
“小言还在生我的气?”
言君玉垂下眼睛,挣脱了他的目光。
“没有。”
“那小言为什么不开心?”
言君玉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让我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你,是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现在我知道了。”
“我是谁呢?”
“容皓说,我不用看懂太子殿下,只要看懂萧橒就好了。”言君玉抬起眼睛来,看着他道:“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殿下是你,萧橒也是你,这是分不开的。对吗?”
太子的眼神有瞬间的动摇,像满湖星光被石子击碎,水波都变成碎星一般,然后他笑了起来。
“对的。”
但言君玉没有笑。
“敖霁说,我没赶上他年纪小的时候,所以不知道他的事。”他垂着眼睛道:“我也没赶上你年纪小的时候。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有了太子妃了,也喜欢过别人了。”
“所以呢?”
言君玉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了下去,少年的脊背单薄而清瘦,像一张漂亮的弓。他俯着脸,所以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请让我去边疆吧,殿下。”他说:“我想跟着羽燕然去碎叶守城。”
萧景衍许久没说话。
午后的阳光从云窗外照进来,把一切照得纤毫毕现,这阳光照着思鸿堂,照着东宫,也照着整座皇宫。都说天子是龙,太子是龙子,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龙的话,它从云端望下来,这看似庞大的皇宫,一定小得像一座牢笼。
这世上哪有被关在牢笼中的龙呢?
他是最优秀的储君,俊美面孔,尊贵身份,世人痴迷于他的光芒,哪怕只得到一点碎片,也欣喜若狂。但言君玉有双很干净的眼睛,萧景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胆子太大,就算不得不低头,也会偷偷打量一番,他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放肆。敖霁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一开始就猜到结局。
而少年人的心性最为赤忱,像转瞬即逝的花,稍不注意就碰得头破血流。喜欢一个人,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一点也不要。碎片糊弄不了他,他要全部的萧景衍,从太子殿下,到萧橒,所有的明亮和黑暗,一点也不能少。
因为他也是付出了一整颗心,如果换不到,他就去边关替萧景衍守城。
别人知道,大概都要笑他,年少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不自量力,宁愿拿一腔热血换一个笑话。
但萧景衍没有笑他。
“小言今年十五了,对吗?”
“虚岁是十六。”
“太子妃进宫的时候,我也是十六岁。那年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是个很难熬的冬天,但最终也过来了。”他伸手勾起言君玉的脸,毫不意外地看见他已经红了眼角:“她是太子妃,但不是我的妻子。东宫不会再有别的妃子,再以后也不会有。”
“但太子妃她……”
“小言去过宫中的宴会没有?”
“去过。”
“宫中有多少位娘娘,小言数得清吗?她们有人为了家族的荣耀,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人只是景仰陛下。她们都想要皇帝的心。”
“那皇帝呢?”
“皇帝没有心。”萧景衍告诉他:“太子也没有心。”
言君玉的眼睛顿时暗了下来。
“但是萧橒还有一颗心。”萧景衍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这颗心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叶璇玑要当太子妃,已经当成了,小言不用觉得她可怜。无论小言出不出现,她的处境不会有区别,这是注定了的事,与谁都无关。”
“那如果我不出现呢?也会有别人吗?”
真是傻问题。
“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