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这下彻底吓坏了,全都退了下去,但也没有退远,而是继续远远跟着他们,显然还舍不得放弃这难得的猎物。
萧栩把剩下的狼血都喂给了言君玉,他也不知道给缺水的人喝血有没有用,但总归是好过什么都不喝的。他甚至生吃了一点狼肉,把自己的肚子填满了,没有时间生火了,他知道自己和言君玉都到了极限,也许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是生是死,都是明天了。
太阳升起之前,他背着言君玉走到了沙漠的边界。沙漠彻底变薄了,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地面来,仍然是布满黑色砾石的地方,也仍然没有一滴水。
黑沙漠固然恐怖,但大戈壁里面死过的旅人,也一样不计其数。
萧栩无法判断自己和言君玉的位置,只是知道靖北那一端,黑沙漠外面的老戈壁是三十里,那这里也可以算作三十里。
沙漠里的三十里,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最难的是分不清距离的自我怀疑,这天白天他不敢睡觉,晚上也走不动了,几乎是弓着背背着言君玉在爬行。
也许自己和言君玉都会死在这里也不一定,他第一次这样想的。
晚上照样是群狼环伺,但这次他再也骗不来狼了,事实上,如果现在狼群靠近,他也未必有力气反抗了。
言君玉仍然昏迷着,他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萧栩不知道那是最后的黑暗,还是自己真的救不活他了。因为言君玉整个人都在发烫,他的额头烧得萧栩都能觉察了,有时候还一阵阵地发抖。萧栩不得不生起火来。
“水……”昏迷中的言君玉这样叫道。
他似乎变回了当年进宫时的那个言君玉,那么爱吃,常常去厨房偷馒头。萧栩靠在沙堆上,伸手摸着他的脸,他的嘴唇全部干裂了,起了一层白色的皮,脸也皲裂了。
他像是从内部被烤干了,散发着让人绝望的高热。
如果还有一袋水,哪怕半袋也好啊。
哪怕再来一匹贪心的狼也好呀……
萧栩绝望地坐在地上,和远处沙丘后的狼对视着,它们怕自己,他知道,狼性多疑,又有火堆,它们至少要花大半天才有勇气靠近。
这半天,也许言君玉就能醒过来。
都是这样的,演义里的青年将军,九死一生,孑然一身,从各种绝望的境地中存活下来,他还会经历许多事,拥有属于他的传奇。
自己只要他活着。
谋略交给他人,天下交给他人,当年海棠花树下呆头呆脑的少年,萧栩要他活着。都说自己像母妃,骨子里有一点痴,那就痴到底吧。
真下了决定的时候,原来人反而异常平静。金尊玉贵又如何,情字面前,总归是一样的,也许还更低一点。他用了许多年,才明白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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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萧栩的马。
那匹马很怕他的样子,但又不敢离火堆太远了,这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太阳亮得耀人眼,言君玉勉强才看见远处还在虎视眈眈的狼群。
“过来呀,傻子,怕什么?”他一面召唤着马,一面检查身边的萧栩。
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感觉自己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量也没了。好不容易才把萧栩翻过来,发现他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却比自己虚弱得多,应该是被沙漠折磨的。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萧栩最严重的那个伤口,就在手腕上。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刻的震惊,他完全没法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嘴上黏腻的,带着血腥味的,不是什么水。
那是萧栩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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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没想年轻的帝王会这么快恢复过来。
那晚在明政殿的失态似乎是自己的错觉,他重又变回英明神武的君王,靖北的战情那样恐怖,他还是迅速地缓过神来,直接召集枢密院群臣,玄同甫与叶鸿也被召去,半天的议事下来,整个朝堂上方那让人心悸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打又怎么样呢?云岚听见广平王这样说:“先祖创下偌大的家业,不就是打出来的吗?我大周几时怕过!”
连向来明哲保身的他都这样振奋,其余人可想而知。连沐凤驹也跃跃欲试,第二天消息传了出去,他那帮同年出身就有不少请命去边关历练的,他还跑去乐游原上送别,做了一堆豪迈的送别诗。
只有云岚仍存担忧。
容皓他们在的时候,她是最冷酷的那个,到了这时候,她反而成了最知道当年状况的人了。
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了,知道不会这样轻易结束。藏得越深,心中就越重。
但她万万猜不到是这样的方式。
不到年底,礼部忽然请旨要祭天,她也懵了,没往其他处想,只以为是礼部有人昏了头,自作主张。竟然还是朱雀点破她的。
是天珩帝要祭天,礼部不过是逢迎上意而已。
非年非节,钦天监也没有什么话,忽然要祭天,谁也猜不到原因,但谁也不敢问。天子之威,就算向来贤明,也没人敢忤逆。
于是真就开始祭天大典,甚至动用宗庙,迎神进俎,不然实在没理由动用六牲的隆重规格,满朝文武随行太庙,天下人随之斋戒三天,当朝天子冕服下拜,这样的愿望,是可以上达天听的。
祭天那晚,云岚也去了太庙,作为昔日的东宫掌宫女官,她也有许久没有伺候过圣上的起居了,连宫女见她进来都有点惊讶,但还是乖乖退下去了。
偏殿里琉璃灯亮得如同银海一般,云岚知道是自己认错了。
她只记得他像明懿皇后,是心碎的神祗。不知道他也像庆德帝,也有圣纲独断的一面,都说天子是神仙转世,他的一点情绪,对于天下的人来说,就如同雷霆雨露一般,不得不随之起舞。
“就算要祈祷,你的也未必有用。”有着好看侧脸的帝王这样告诉她。
所以他亲自来。
一国之君,独操权柄,为了一介凡人的生死,不惜动用祭天大典,从来只有影响百万人的天灾才可以让帝王祭天,他却用了。就算用了,天下也仍然依从他。
天都祭了,天下的人,怎么能不顺从他的愿望呢?
今夜京中百官无眠,知道内情的人,会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言君玉的消息,不知道的人,会如同开了锅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只想弄明白这场祭天是什么意思。
燕北王应该是知道的,羽燕然在他们那,敖仲应该也能猜到,他和庆德帝相处过,怎么猜不到这父子的脾性。他们现在应该很希望言君玉是在他们那。
但偏偏是靖北。
萧栩不会为别人走的,圣上亲封的恭亲王,就算是一个靖北的陷落,也不值得他冒死犯险,萧栩一定是找到想找的人了。而他正是因为猜到这点,在明政殿,才会急火攻心吐血的。
他的小言,就在靖北。
云岚的祈祷有什么用呢?
他要他的小言活着。
云岚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垂着眼睛,替他整理常服的衣领,真奇怪,真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不会落泪了,只听见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她的神祗没有破碎,是她的心碎了。
“你一直很怕朕吧,云岚。”萧景衍平静道。
他点破了她最大的担忧,一切关于诏狱的玩笑的源头,和她一次次不待见小言的原因。她怕极了,怕死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怕,怕他像庆德帝。只有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才会成为那种君王,那种无可救药的君王,真正的昏君并不可怕,怕的是他圣纲独断,是独操权柄三十年,玩弄天下于鼓掌之中。
“我很感激陛下送去边疆的是容衡。”云岚轻声回答。
如果送去的是朱雀,那就不堪设想了。
帝王的家天下与私天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因为那一点私心,所以天下人都不再信任,只有內侍,没有过去与将来的人,比纯臣还纯臣,于是开始任用净卫,最开始是制衡朝局,渐渐就变成监视群臣,然后开始给予审判的权力,行刑的权力……
她感激他守住了这最后的底线。
她不知道他每时每刻心中的煎熬。
那属于他父亲的声音,日夜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立刻找到小言,立刻把他带回来,藏起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锁上几重锁,让他免于世上一切的危险,包括来自小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