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公公,”元贵妃知道,受宠的可不止他一人。只要没有证据,谁也没把堂堂贵妃拉下马,“您也珍重吧。”
你会回到我这里来的。
她心想。
他们隔着台阶遥遥相望,良久,纪直没有再同她说一个字。他转身继续离开,一步又一步,随口问身后的尖子:“今天家里人去哪了?”
“家里人?”尖子大概被冻得有些恍惚,竟然反问,“爷问的是夫人?”
纪直压下不快道:“除了她还有谁?”
“听长子说,”尖子答道,“好像是去逛庙会了——”
新春的庙会称得上是大虚一年中最热闹的场合了。此时,在与偌大而冷清的皇宫截然相反的庙会现场,堪称少年英雄的元嘉艾包着刚买的蜜饯挤进看戏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寻到位置坐下。
他坐着,也不懂得听戏的乐趣,于是一面吃一面发呆。
原本是被将军硬拉着去参加什么赏梅会,结果只是为了塞一门好亲事给他。将军心眼忒坏,只把嘉艾说过的那句“当上将军前不会娶妻”当戏言。
元嘉艾当真是下定了决心的。
那一日,他听了托托的一席话后便回去反省了一番,感觉倏然通透,顿时觉得自己过去的行径是有些幼稚。
光是这样也打消不了他对纪直的厌恶,然而,也足够令元嘉艾再次见到纪直时不再一个劲地冲上去挑衅了。
新年固然有趣,但对元嘉艾来说也称得上是麻烦。
在这关头见姐姐是不可能的了,陪着远房亲戚瞎乐呵了几日,再被将军拉着去同寻常女子打交道太折煞人。元嘉艾独自一人偷溜了出来,随意逛了一圈庙会,便进了戏园子。
他仰着脑袋发呆,目光倏然被一个身影收拢过去。
托托!
那不是纪直那个女真来的夫人是谁?元嘉艾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蜜饯,一时间不由得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头有小兽躁动得紧。
他丢了蜜饯,上下摸着自己的面颊与上衣,确认自己今日仪表英俊,又低头看自己穿的靴子是否洁净。
元嘉艾起身快步朝那边走去,顺道在心里盘算是说“好巧”还是“好久不见”比较潇洒。
没想到刚离席,戏便散了。一众看客悉数起身,零碎地聊着“今个儿的戏可真蹊跷”,离场的离场,逗留的逗留,总之把元嘉艾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只能亲眼看着视野里的托托顿时被隔离在人群之外。他抬起手臂想高呼一两声,却也被淹没。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着了半妆的武旦正在与托托交谈。
这位武旦过来时,托托是略有些吃惊的。台上人与眼前人见着完全是两码事,这位武旦面上又红又白,眼妆已经卸了大半,却也看得出动人的美貌。
纵然不知道来者所为何事,托托却先笑脸迎人。
武旦开口了,声音却是男子。他说:“这位贵客是生面孔,怕是头一回来吧?”
托托笑而不答,由着长子拦在前头道:“我们夫人确是头一回来。”
“英雄无需多虑,”武旦谦和地笑道,“夫人花了大价钱买的雅座,又是生客,此等问候也是应该的。某看夫人也是有缘人,不如到我们后台瞧瞧?”
长子心里暗道不好。这样的邀请,按照这位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回绝?
“欸?!”果不其然,托托来了兴趣,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人,又看那武旦,“可以吗?!”
“夫人不要客气。请随某来。”武旦侧身,这就领路带着他们过去。
长子想阻止,却又见到托托眼巴巴等着他点头的神情。这时候他总算稍微明白了一点纪直总拿她没办的心情。
他们一行人一起从后头进了舞台后边。
后台比预料的要安静些。没有那么多吆喝的伙计,也没有那么多粉面的戏子。为数不多的人们在托托进来时都点头问了声好,唯有方才那个唱过戏刚下台来的老生照旧一动不动,在镜子前坐着。
他不卸妆,就这么坐着。铜镜不对着脸,经过时只能从里头见着行人自己,因此也就不能瞧出什么底细。
托托看起来并没被那人分散半点精力,只是兴致盎然地盯着房梁与周边摆放兵器与行头的架子。她轻轻发笑,一路拍手叹着妙。
长子和立子都在戒备,四周望着,而忒邻则不动声色地立到一旁。她侧过头,看到角落里趴着一只嘴角沾着口水的京巴犬。
忒邻也不嫌脏,就这么自如地把狗抱起来,摸着它的皮毛道:“刚吃了肉骨头吧。”
她走向托托,把脑袋那一头向托托伸过去。
托托微笑,伸手摸摸小京巴犬的头道:“尽想着吃,你这小机灵鬼,被生人闯门了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时的那武旦忽然回头,可是托托仍然只是摸着京巴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顺着坐下,而另几个人都杵在旁边待命。
武旦送了茶过去,道:“口渴了吧。若是不嫌弃,还请尝尝我们戏园子外头喝不到的雀舌茶。”
托托接过茶,揭开盖子时茶香飘然。面前武旦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托托抬头,看见武旦朝她笑着,而她身后,其他戏子与小厮站得整整齐齐,也朝她恭恭敬敬地笑着。
她倏然问:“我头一回听,对戏班子是一概不知的。你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武旦不慌不忙,缓缓道来:“是《拿虎》——”
乍然间,只听掌声响起。托托拊掌而笑,她笑得令人捉摸不透,此时仰头道:“好一出《拿虎》!”
语毕,她马不停蹄重新端起座旁的茶杯。掀开盖子时,又是那道芬芳扑鼻的茶香。托托随意拨了两下,就这么送到口边。
武旦几乎将白面红颊上的眼睛都丢进托托手中的茶盏里,她就要喝,下一刻,瓷器碎裂的响声轰然而起。
托托把那茶杯猝然砸了出去,茶水蔓延到戏子的靴鞋旁,杯子摔得粉碎。托托起身,她单手扶着拐杖,尽管很慢,但就这么径自朝前稳步走去。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走到武旦跟前时,可以看清厚重的粉墨下对于她已经能如此行走这一点惊诧的表情。
托托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好似精巧肃然的偶人。
空出来的那一只手霍地向前,她死死地扼住了武旦的脖颈。
“那种加了脏东西的茶想拿给我喝,”托托笑起来,“是哪路人又来送死?”
第29章 战书
她咬牙切齿,倒不是有多么恨,只是觉得杀意横冲直撞就要掀开天灵盖翻出来。
语毕她就甩手把那武旦推了出去,自己也猛然后退。武旦撞到墙,不由得吐了一口血。原本坐在镜子前岿然不动的老生不知是何时起身过来的,他手中的三环大刀兀自向着托托劈下。
托托身子往后一退,轻而易举地躲过去。长子与立子连忙抽刀上前,却见托托抬手制止。她往后翻了几步,向身侧伸出手。
忒邻会意地从后排的架子上取了一柄直枪送到她手里,随后又退到一旁。
堂鼓与檀板急促而交杂地响起来,托托上下打量面前这老生。他戴着黑三髯口,盔头上的红色绒球颤动着,丝绦中垂着些许金线,雉尾是宝蓝色的,与那他身上的打衣交相辉映。、
一声锣响,万籁俱寂。托托再开口时,才有月琴声悠扬而清脆地响起来。
托托直立站着:“勇士好歹也报上名来,省得死无对证。”
那老生冷笑一声,声音是唱戏时用的本嗓。他说:“知道了名字,等成为老朽的刀下鬼后要来寻仇么?”
托托也笑,顺势用塞进绣鞋的假肢在地上划了一圈,就这么把身体重心压低下去。
她用枪贴着身子,摆出迎战的架势:“诸位看招式也是江湖儿女,既然下药此等龌龊事干得出来,那即便是要一起上,奴也不觉得惊愕了。”
是激将法。忒邻心里清楚,托托说得没错,这几个看来也是混江湖的。江湖人最看重的莫过于名声与义气。以少对多,即便是长子立子全力相助,他们四人也绝对应付不过来。但是托托说了这等话,对方多半不会有那个脸子一起上了。
果然,老生握紧三环大刀道:“下药是因为先前没料到夫人自己也是个有身手的,担心干起来时您受伤。但既然你能打,那当然是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