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目光,像是漾着贪婪和满足。是之想起来了,他们是被祖辈们的理想荼毒的人。至于他们究竟是被怎样的理想所荼毒,是之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这种眼神她不喜欢。她感觉得到,他们并非是在注视着五条悟,也不是在看着她的结婚对象。他们只是在盯着一个靶子而已,妄图射中红心,这样他们便就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奖赏——摆脱“被驱逐的八重家”的身份。
真恶心。
是之低下头,拉着五条悟立刻走了,连问好都忘了说。幸好这段路上她没有再遇到哪位叔叔了,否则她一定会无法忍受的。
轻轻推开薄纸的障子,是之飞快地拉着五条悟溜进了这间昏暗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那糟糕的视线,但依然无法喘息。
想要拉开这间房里厚重的窗帘,或者是打开灯,可惜这些事她都不能做——会打扰到爷爷的休息的。所以只好站在充满死亡腐臭味的护理床边,继续栖身于这样的昏暗中。
先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是之这才慢慢地向五条悟解释起了爷爷的情况。她以为五条悟肯定会很好奇这个高中时就被她称作是“时日无多的老爷子”的老者究竟是为什么还能坚持着活到现在,不过他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说太多。
这让是之也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沉默地站着。她感觉到五条悟的指尖在她的掌心中不停乱动。
“是之,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都捂不热啊。”
没想到打破了沉默的居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是之抬起眼眸,诧异地看着五条悟,实在是没想到这一刻的他居然在很认真的沮丧着,显然是真的很苦恼于自己的手没办法被捂暖这回事。
她眨了眨眼,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
“五条悟,你刚才是不是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难得被叫了一次全名,不感到紧张那才比较奇怪。五条悟稍稍挺直后背,眯着眼歪着脑袋,表情是恰到好处的茫然。
“嗯嗯嗯——你刚说了什么来着?”
“果然没有在认真听嘛!”
明明是那么值得气恼的事,是之却一点也没办法对他生气,只好故作气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走,但却被他握得紧紧的,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简直就像是被桎梏住了似的。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盖住了自从踏入这个家起的所有糟糕情绪。拉扯之间,她的指尖也终于染上了一点温暖的温度。
看来五条悟是不会松开她的手了。
是之就地认输,也不再苦苦坚持,索性就让他继续捂着自己的手,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超大型的热水袋。
其实她知道,五条悟刚才听到她在说什么了——他们从不会不认真倾听对方的话语。但他却故意表示出自己没有在听的意思,肯定是故意为之。既然如此,是之就不戳穿他了。
她轻轻晃着五条悟的手臂,这个小动作让她像是个调皮的臭小孩。
“既然已经见过了爷爷,那现在就带你去见我爸爸吧。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第37章 关心
74.
—2015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轻手轻脚地走出爷爷的房间,是之小心翼翼关上门,纠结着不知道该带五条悟去看一看玻璃花房里的植物,还是应当拉着他去先去见见父亲。但实际上,她没必要做这般纠结的选择题——因为铃音已经把父亲拉到了他们的面前。
答案已经出来了。
是之总说自己很忙,以此作为借口,她大约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而已。时间带来的生疏感让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丝恰当的笑容,细细地用目光捕捉这他身上一切生疏的地方。
他与上一次分别时是之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多少区别,也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这一定是因为刚染过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架在鼻梁上如同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确实有些老旧了。再看得仔细一点,便会发现,他的手上多出了更多的沟壑,小拇指的边缘还残留着一道没有擦干净的粉笔灰,一如既往的粗心。
是之想,她该给父亲配一副新的眼镜了。
回过神来,她连忙认真地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结婚对象,在父亲的眼中她看不到像叔叔那样赤.裸裸的渴求的眼神。他眼中的五条悟,真的就只是女儿未来的丈夫而已。
是之没有听到木讷的父亲说太多,不过她想,他应该挺喜欢五条悟的。
意识到这一点,是之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得轻快了许多。她轻轻捏着五条悟的指节,忽然觉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是担忧得太多了。
但其实她并没有担忧太多。
在所有的长辈之中,会以正常的态度正视五条悟的人,就只有是之的父亲而已。其他的叔叔们,他们所看到的五条悟,是“让八重家回到主家五条的途径”,仿佛他只是一个工具。
仿佛是之也是一个工具——把五条悟带到了这里的工具。
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可还是把这样的心态透露得淋漓精致,哪怕是同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哪怕是他们的筷子轻轻碰在碗的边缘,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让是之恐慌地觉得,他们藏在一汪眼波之下的念头会被五条悟知道。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离开这座岛了,可他们却固执地觉得,八重一族定要回到五条家的怀抱才行。这是祖辈的理想,不识诅咒为何物的他们全部都被荼毒了。
而在是之这一代,知晓这番理想的,只有她一人罢了。她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家的理想,孤独地面对着他人对这个家最真实的鄙夷。
……肩膀好痛。
好像所有人都把手掌按在了她的肩上。
这顿午饭也让她痛苦,甚至比造访五条家的那一天更加痛苦。至少那天她在最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最熟悉的名为“鄙夷”的情绪,而今天她却要在最熟悉的地方体验最陌生的“贪婪”情感。
她几乎没有动筷,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地就离了席。五条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本想追上她的,却被长辈们绊住了脚步。
直到午餐结束了,餐盘都被彻下,是之还是没有回来。五条悟悄悄避开长辈的视线,溜到了外面想要去找是之,结果差点迷了路。八重家的宅邸不算大,但结构却异常复杂。
凭着直觉走了好久,五条悟居然绕到了厨房。是之不在这里,他只看到了正在切蜜瓜的铃音。
被削下的蜜瓜皮堆在砧板的旁边。她切瓜的习惯和是之一样,喜欢先去皮再切块。实际上这两个步骤反过来的话,会更加轻松一点。
五条悟看着她偷摸摸地拿起了一小块蜜瓜丢进嘴里。这蜜瓜大概挺甜的,否则她也就不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了。
“在偷吃啊?”
五条悟倚靠着门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铃音,害得她差点把一瓣还没来得及切成块的蜜瓜弄掉在地,果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五条悟可不想当吓坏小姑娘的家伙,便不再说什么了,直接问道:“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吗?我到处都没有找到她。”
“到处都找不到吗?嗯……可能在花房里吧?”她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边,庭院的角落里。”
“哦……好。”
五条悟点了点头,对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便准备离开,却被铃音叫住了。
对于是之最小的这个妹妹,五条悟其实不太熟悉,和她之间的交流也很少。他实在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她此刻的表情纠结且别扭,想来应该是有事要询问他吧。
“那什么……今天姐姐一回到家就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呢。”她扭扭捏捏的,“是你们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吗,所以她才会不高兴?”
五条悟想了想:“倒也没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
铃音的表情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这个回答。
她的表情果然还是让五条悟很在意。他收回已然迈出的步伐,倚靠着门框,懒懒散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