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云瑾叫他三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黯然道：“青鸟……”
有些名字，他第一次念，却似他早已在心中默默念了无数次。
有些人，不过只见过几面，却好似已相识了一生。
无声之处，心有惊雷。
他长长地叹着气，柔声道：“青鸟，人生在世，总是不得不做一两件勉强自己心意的事情……”他话还未说完，云瑾便已微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劝过她什么，他还要说什么，她都懂。
他仍是叹气，抬头瞧着天上，眼睛里露出了温柔之色：“这参商两星，一升一落，想来从不曾相会过。谁也不晓得，它们若能相聚，会是如何？但既然无可奈何……不能碌碌如玉，便唯有珞珞如石了……”
云瑾亦抬头瞧着天空，星辰漫天，她根本不晓得哪一颗是参星，哪一颗是商星。
可她晓得，参商本该是各自落在天一方的。
她垂下头，两人一起淡淡一笑。
一笑之后，便是云归云，水归水。
珞珞如石，不染半分尘土。
两人对视一眼，云瑾俯身朝他福了一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院门。而他，也慢慢地，一步一步缓缓地朝着远处而行。
只有四周无边的虫鸣，一声响过一声。随着启明星起，又渐渐地轻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
“青鸟，青鸟……”凝香一路小跑，跑进屋来，“你瞧瞧外边什么人来了了？”
“谁？”云瑾侧过身子，往院子里瞧去。
两男一女站在外面，凝霜正在回话。
她认得是衡俨同二公子明南，那名女子很是美貌，三分柔美中却带七分英气，站在明南身边。昨夜宴席上，她似乎也在。
她急忙迎出去行礼：“二哥、三哥……二嫂。”
衡俨双目微微一垂，便已是致意。明南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婉慧说要来瞧瞧青鸟，恰好我同三弟刚议完事，便一起来了。青鸟，你这里可有茶喝么？”
不待云瑾说话，明南身边那女子已经笑了起来：“明明是你怕昨夜的事情，叫青鸟心中不安，这才特意拉上我们一起来看看青鸟的。”
第9章 凉风满院落
明南顿时呵呵地笑起来，指着他身旁的女子摇头：“你啊……你啊……”
这位二公子明南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可他的夫人却正正与他相反，口直心快。
云瑾忍不住笑道：“多谢二哥……”
“对了，对了，”明南笑道，“既然叫了二哥，哪里还要再言谢字……”女子抢过话来：“我叫婉慧，你叫我二嫂也罢，叫我婉姐姐也罢，都随你……”明南一边叹气，一边笑道：“她的名字中虽然有一个婉字，可她这人跟婉却是一点都不相干的。”
婉慧闻言，眼睛一翻，似笑非笑道：“晓得了晓得了，你三弟的夫人婉顺可人、四艺皆精，我嘛，是个粗丫头出身……”
“我几时说你了？”明南不住地摇头，“好端端的，又扯到这些事情上。”云瑾微微笑道：“不通四艺之人，这里可不止婉姐姐一个。”
“还有谁？”婉慧好奇道。她转身瞧着这院子，一旁的葡萄架下，摆着一张竹几、两张竹躺椅，甚是惬意。她笑着同凝霜道：“搬几张椅子出来，就坐在这里，凉快。”
凝霜赶紧应了，和凝香一张张地椅子搬出来。
众人一一落座，婉慧便拉着云瑾问道：“还有谁不懂琴棋书画？”
云瑾笑道：“是我……”
“你？”婉慧楞了一愣。云瑾微笑道：“我自幼便没有碰过琴棋画，爹爹只是教我识了几个字，可若要写出来，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婉慧大笑：“那你会识字，比我强。”她眼骨碌一转，又笑道：“可我这两日刚学会了下棋……”她说着说着，突然叫道：“凝霜，去寻一副棋来。”
凝霜赶紧去偏房，寻出一副从前聿王用过的棋子。婉慧风风火火的，说下便要下，拉过白棋子，啪的一声落子，笑道：“青鸟，同我下一盘。”
云瑾苦笑：“婉姐姐，我不会……”
婉慧笑道：“我也是刚学，咱们半斤八两。”她刚刚学了点棋艺，棋瘾正足。明南笑道：“青鸟，你就陪她下一局吧，让三弟教你。”
“我倒是愿意同二嫂下一局，”云瑾微笑着转过头来，“三哥可愿教我么？”
衡俨抬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自他今日入这院子以来，便见到她总是笑盈盈的，话里提到她爹爹，也是平平淡淡的……
她，都放下了么？
衡俨转过身来，到她身边，取了她的黑子，伸手便在白子对角也落下一子。
婉慧却顿时叫了起来：“三弟教青鸟，那我便不下了。”
“怎么不下了？”明南又是摇头，又是大笑，“我这不是帮着你么？”
“你……”婉慧话还未来的及出口，却听远处凝香大声叫道：“五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众人回过头去，诩俨正迈步进了院子，笑眯眯地瞧着云瑾：“怎么，我不能来么？”
他比谁都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在想云瑾。
一大早醒来，日光正好，夏鸟高鸣，他心中却只想再见一眼云瑾。
只有此刻，站在御六阁的院子里，眼中又见到了她淡淡的笑容，他的心中才觉得很舒服很舒服。
就好似躺在云层中，温柔起伏的舒坦。
“下棋么？”他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云瑾旁边，笑道，“三哥，你歇着去，我帮青鸟下。”
衡俨笑了笑，让开了身子，将自己躺在了竹椅上，闭起了眼睛。
御六阁院子里摆着几张竹椅，一局闲棋。
诩俨和云瑾，正和明南夫妇捉对厮杀。
不过二十来个回合，云瑾的黑子已将婉慧的白子封死。婉慧手里拈着枚白子，正在大伤脑筋，不知该怎样才将自己这盘棋救活。
明南的手伸了出去，从棋盒中捉起一颗白子。婉慧却立刻打在他的手上，他手一松，白子掉了下来。婉慧瞪了他一眼：“你别下乱我的棋……”
明南又是摇头苦笑。诩俨大笑道：“二嫂，二哥也帮不了你了，这棋青鸟赢定了。”
婉慧撇嘴道：“还未下完，胜负便是未定。”
诩俨笑道：“我说一定便是一定。青鸟，你下这里……”他的笑容刚露出来，突又僵住。
他方才几子本来明明已将婉慧的棋封死，但不知怎么的，他的东南角，莫名其妙地少了七颗黑子。
这局棋他并没有赢，反而是输了。
他瞪着眼睛瞧了半天，突然见到云瑾咬着下唇，吃吃地笑，一手背在后面，手里面“咯吱咯吱”的响。诩俨顿时了然，伸手去掰她的手，大叫道：“我在帮你，你反倒去帮二嫂？”
云瑾手一松，七颗黑子“叮叮当当”落到棋盘上。她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衡俨闻见，缓缓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是明白的。
生离、死别，她也是该惯了，该放开了。
他默默地瞧着她，许久才又闭上了眼睛。
听见诩俨轻声道：“青鸟，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不必睁眼，也记得方才她的笑。
她的面容很清丽，有几丝乱发，拢在耳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却比夜空还要黑，比夜星还要亮。她笑起来的样子，会让人叫所有的烦恼都抛到脑后。
有些人的笑容，似乎早在他心中揣摩了许久。
可惜他已没有资格去碰。
凝霜穿过院子走过来，手托的木盘上有几碗茶，放到衡俨身边的竹几上，轻声道：“三公子，这是青鸟平日里喝的茶。我煮了，大家都尝一尝。”
他闭着眼睛，取过茶来，抿了一口。
又香又苦，但喝下去后，却是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院子四周的木叶深处，有蝉声摇曳，还有众人的嬉笑声，却衬得天地间更是寂静。
外面红尘中的嚣闹烦扰，似从来也不曾侵入过这庭院。
一碗凉茶，满架葡萄，片刻清静，于他已是至境。
多望一些，都是奢求。
“二哥，你管管二嫂，怎么同我耍赖……”诩俨气急败坏地嚷起来。他不去怪云瑾，却都扯到婉慧身上。婉慧笑道：“你做五弟的，也不晓得让让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