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仍是“嗯”了一声,抽出一张纸来,拿了笔蘸了墨,信手写了两个字,交给了云瑾。
云瑾念着上面的字:“衡……俨?”与诩俨只是一字之差。
原来他叫衡俨。
云瑾瞧着这字,似乎也愣住了。
衡俨缓缓道:“你既然心中有疑虑,你爹娘的事情,我可以再为你去查探。但黑衣人既然逃了,我们又不晓得他的身份,若他再无举动……这事便不易办。”
云瑾沉吟了很久,才咬着嘴唇:“我晓得。”
衡俨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门边:“这御六阁,我以后会叫人多加照看,只要你住在这里,便无人能伤害你……”他站在门边,沉思着,忽然之间淡声道:“你这里,好生清静。”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可又能如何呢?
烛光在他的面容上跳跃,仿佛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在他眼眸中若隐若现。云瑾低声道:“五公子他……时常这样在外奔波么?”
眼前这人,也总是这般,身心俱疲,不得一刻清静么?
“也不是,”衡俨叹了一口气,“上官老大人器重他,兵部的事情,他跟着去比较好。”他沉吟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情,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
“后日乞巧节,依惯例,聿王府会有家宴。你……只怕也要出席。”
“聿王府的家宴,为何要我去?”云瑾皱起了眉头。
“五弟人在外头,却特意写了信回来,说定要你也与席,”衡俨深深的注视她,过了一会儿,微喟道,“他也是一番心意……”
诩俨待人好,向来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她早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云瑾默默点了点头,看着他走出了门。可他又转过了身,他望着云瑾,想了想,伸手指着桌子:“你学的,是黄太史的字,写的好不好且不说。笔间能有几分书风尚意之气,已经很难得。还是需多用功才好。”
写的好不好且不说……
不说的,哪里会是好的?
云瑾默默地瞧着他的背影,慢慢没入黑暗之中,垂头望着手中的那张纸。
那两个字,圆劲飞动,正也是黄庭坚黄太史的字意。
※※※※※
两日后七月初七,有人来御六阁支会:“今日乞巧节,聿王在府中大椿堂设了家宴,要请姑娘一并与宴。”
凝霜急忙收拾,陪着云瑾去大椿堂。
沿着王府的路朝东南,一路过去,烛火渐亮、渐近,渐渐已可听到人语之声。眼前一座古朴素雅的屋子,便是大椿堂。这聿王府本是钟鸣鼎食之地,倒是十分素朴,并无矜夸之气。
进了堂内,里面烛火辉煌,当中一张大桌,已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坐了十数余人。除了坐在主位的聿王,云瑾并无一人认得。
王府世家,家大业大,子女众多。
又怎会似她从小识得的那样,一盏烛火,三口一家。
云瑾心中顿时颇有些悔意,只觉得自己本该寻个藉口谢绝这场家宴。目光一转,见到三公子衡俨坐在一旁,仍是那样垂着眼正襟危坐。
她自然而然,便朝着他靠近了几步。
却被凝霜拉了一下袖子。云瑾抬起头,见聿王正朝着她招手:“青鸟,来,过来坐这里。”
云瑾不由自主,望着衡俨。可他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也不瞧云瑾,只有那低垂的眼眉似乎有一些微微挑起。
明晓得云瑾为难,却不肯出手相助。
云瑾没了法子,只得过去贴着聿王的左手坐下。而他另一旁坐的一名中年美妇,面容和诩俨、衡俨都极是相像,只是眼角眉梢却与诩俨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更多了一些女子的娇媚之气。
媚得叫人看一眼,就会要醉了。
聿王说这是兰妃,想来便是聿王妃。
她细声细气地问了云瑾几句。她的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听起来令人不能不醉。
云瑾虽然从未应付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场面,但学着凝霜的样子,垂眉低眼,顺从地应对着,倒也顺当。只听到聿王高声问道:“这个诩俨……到底几时才到?”
兰妃这才转过身来,对着聿王娇笑道:“他在书信里说了,一定马不停蹄赶到,便是晚些又能如何?”她娇声软语的,一声声都能叫人酥到骨子里。聿王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再说,只是吩咐一旁道:“那便不等了……”
外面脚步声响,一人笑声由远及近:“青鸟呢?青鸟来了吗?”
云瑾只听见衣袂声动,有人已经抢步到了她身旁。
面上还有风尘仆仆之色,笑容却温柔而亲切。
这个人……
云瑾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本该就晓得,他是只由得自己的,就会这么的径自唤她青鸟。
那人背在身后的右手朝前一伸,递到云瑾面前:“那,给你的。”
云瑾定睛一看,一串糖葫芦,在他手中微微晃动,山楂红艳,果糖晶莹,显然是刚刚做好的。便听他笑道:“方才路上见到,便买了。”
他就是这么不管不顾的,什么都不藏;但又是这么一点一滴地,处处用心。云瑾觉得心中又是温暖,又很感激,顾着这大庭广众下的礼数,便站起来,双手将糖葫芦接过来,谢他:“多谢五公子!”
诩俨伸手便将她身子按坐了下来,嘴里还大是不满:“都说叫我诩俨,怎么老是五公子五公子的?”
旁边一个幼童大声叫道:“五哥,你好偏心,只给……她……她……买,却不记得我也买一串?”不待诩俨回答,那幼童又转向云瑾问道:“你的名字叫青鸟么?怎么这么古怪?”
凝霜急忙在云瑾耳边悄声道:“这是六公子。”
云瑾笑了笑,淡淡道:“我姓云名瑾,青鸟只是我的小字。”
聿王对着六公子按了按手,和声道,“相传西王母居于玉山,凡临人间,便要预叫青鸟做信使。”他三言两语一带而过,六公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稚声稚气道:“原来她爹娘这般疼爱她,可惜他们……”
“璋俨……”聿王急急轻喝了一声。六公子璋俨愣了一愣,立刻收声不语。兰妃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自己手上鲜红的蔻丹,幽幽地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青鸟,你爹娘……想来很是恩爱?”
云瑾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娘出身广湖墨剑门,墨剑门门规之一,便是门下弟子,与人结为夫妇后,一生一世,绝不相负。男子不可三妻四妾,女子亦绝不可嫁为侧室……”
她平平淡淡地讲着墨剑门的规矩,可她的唇齿之间,竟似在描述她父母之间缠绵的情意。
满堂之上,人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
有人在她脚上轻轻踢了一下。
云瑾回过头来,瞧见凝霜微微地摇了摇头。她不知所以然,却见人人表情都有些微变,聿王的脸色更有些铁青。
云瑾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却晓得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
“一生一世,绝不相负?”兰妃深深地凝望着云瑾,淡淡地叹了口气,手指在涂满蔻丹的指甲上缓缓地摩挲着,再也不说什么。只有诩俨,笑嘻嘻地道:“你娘是墨剑门的弟子,你是不是?”
云瑾低声道:“我幼年在广湖住了许久,自然也是……”
诩俨长长吐了一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用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盯着云瑾:“还好还好,亏得我没学二哥和三哥,早早地娶了妻成了亲……”
云瑾顿时怔住了。
桌上人人都瞪大了眼睛。
诩俨话里的意思,便连年幼的璋俨都听得明白。
云瑾的眼角,又是不由自主地,望向一旁的衡俨。他神情自若,正伸手拿了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举起轻轻地抿了一口,又轻轻地放下。
他的举止很是安详从容,酒杯里的酒,更从未溢出过一滴。
似乎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惊动他镇定如恒的心。
第7章 临湖几许意
兰妃将将回过神来,听到诩俨的话,急忙瞪了他一眼,轻喝道:“诩俨,对着青鸟妹妹,岂能开这样的玩笑?”
诩俨垂下头,只朝着云瑾笑了一笑,却是理也不理兰妃。聿王皱起了眉左顾右盼,其余众人人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多说一声。
明明已是七月初七的夏夜,大椿堂里却莫名地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