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在沉睡中被惊醒,慢慢的转过身。面对微微颤动的窗格,不禁莞尔:“高师叔!”
窗格旁的黑暗中有了动静。
“掌门!”高中举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冬夜的彻骨冰寒。他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慢慢地走到云瑾面前,面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
“见到孙冰了?”云瑾问。
“是。”
“你晓得我的意思了?”
高中举脸色一变,许久才问道:“掌门有令,我自无所不从。但……掌门为何要选孙冰?”
“小师叔当初为何要选我?”云瑾微微笑着,自问自答,“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在三哥和江湖之间,有盘桓的余地,才能救墨剑门。”
高中举沉默许久,叹气道:“难为他了。”
谁又不为难?
高中举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当初云瑾这些日子经历了怎样的为难。
云瑾叹气道:“若不是他,便只能是你。可你在宫中多年隐瞒身份,只怕三哥再不肯信任你了。”
高中举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比谁都明白云瑾的决定。
自他离开广湖来到安靖,又做了御林军朱雀营的统领,他看过这皇宫中太多的龌龊,但他也一样清楚江湖中有多少泥淖。他和云瑾一样,若非衡俨举起的刀对准了墨剑门,他原本可以无怨无悔地继续做这个御林军的统领。
“今夜以后,孙冰就是我墨剑门的掌门。”云瑾的声音忽而变得柔软、坚定的眼波也变成哀求:“小师叔,青鸟再求你一件事。”
高中举沉默地看着她。
“求你,明日带我回缙南息霞山故居。”
※※※※※
衡俨走进勤问殿时,看见烛光下的云瑾,柔美而静谧。他的心不由得也柔软了起来,甚至觉得连自己的脚步踏在青砖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温柔的。
以南以雅并没有跟着进来。
这是勤问殿的惯例,但凡他和云瑾两人在的时候,都不会有旁人在。他们会像一对寻常的夫妻一般,在烛火下依偎,喁喁细语。
然而如今的云瑾已经清楚地晓得,他们并不是。
她坐在窗前,就着烛光,面前热着一壶酒,酒盏里有半杯残酒。
她看来有些忧郁,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衡俨轻轻的走过去,彷佛生怕惊动了她。云瑾却已抬起头,一双剪水双瞳望着他:“三哥,你怎得这么迟?”是她从前极少有过得轻薄幽怨。
衡俨坐到她身旁,柔声问:“总有许多事情要做。不累么?”后一句却是问她。
“我等你。”云瑾摇头,把酒盏送到了他唇边。衡俨心中微微一荡,紧紧地握住她得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酒盏放下,他的手却没松开。
“今日,孙师兄来见我。”云瑾说。
他“嗯”了一声,云瑾一只手被他握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脖子。
他垂下眼,对上她了然的目光。
云瑾“扑哧”一笑:“你故意欺负我师兄!”
他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发温柔:“我怎么敢?”
云瑾摇了摇头,轻笑道:“你欺负他,逼着他来找我,便是用他逼我来同你说话,向你求情,同你讲和。三哥,你怎得这么狡猾?”
衡俨哑然而笑,声音比方才更轻柔了许多:“那你同不同我讲和?”
“那你让不让师兄离宫?”
“明日便走。”
“若是他将来遇到责难……”
“谁敢?”他的鼻尖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碰。
“若是他有事回宫来求你?”
“无有不应……”话音未完,他的唇已突然被一样东西吻住,他的声音都变得含糊。
好不容易才透过一口气,云瑾便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身体在微微颤抖。
“三哥……”
“嗯?”
云瑾转头凝望着窗外。
窗外只有一片黑暗,一丝微光都没有。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启明星。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也并不奢望自己能再见到。
“三哥,我还有事求你。”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凄楚婉转。衡俨略略一默,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你说罢。”
“你放过墨剑门,放过孟大哥他们,可好?”
“好。”
云瑾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晕。
“真的?”
“真的!”
无论他回答的多痛快,多坚定。云瑾晓得,他承诺的是谎言,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谎言。
可云瑾只能赌。
“三哥,多谢你!”她忽然用力,反手按住了衡俨的手,“其实我晓得,你并没有做错。”
衡俨怔住了。云瑾慢慢抬起脸,她的眼圈通红,泪光就氤氲在眼角。他忽觉自己竟全然不敢看她。
他不敢看,因为他晓得自己在骗她。
云瑾已经哽咽了,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开口,可她偏偏只能继续说。
她要面对的人,是帝王、是天道。她在他面前一无所有,唯一的凭仗就是衡俨对她的愧疚和感情。
她又哭又笑:“三哥,你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笑着问:“哪里不一样?”
他其实很少哄着她的。她见到他时,他是聿王谋划大业中的三公子,然后是肃王、皇帝。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少年弱冠时的样子。
可今天,他刻意用这样宠溺的口吻与她亲热,仿佛他回到了很年轻,尚且是意气风发、万事能从心所欲的时候。
云瑾忽然觉得很难过。
她想着,少年的他,是怎样在众人的期望中决定了自己的抱负,又是怎样一点一点坚定自己的意志,可拔剑四顾时,却又茫然无援。
他惟有舍下了骄傲、舍下了尊严,换来林家的倾力相助,步履艰难地走到如今。
云瑾从前以为,自己和衡俨只是相遇得迟了。如今她才懂得,即便她一早便识得他,只要他的志向不变、处境不变,一切都是不会变的。
没有林采苹,也会有顾家的采苹,周家的采苹。
他们的乔家的儿郎啊!
便是婉慧说的,深情又无情。
她依偎在衡俨的怀里,一只手按着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朝自己的怀里探去。只稍稍一抽,她的手腕便被他紧紧地扣住。
她淡淡一哂,抬起头来。
衡俨也正垂头凝视着她。挈燕在她手上,正闪着微弱的幽光。
就如同绷紧的弦一般,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望着。
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往事,暂时被抛下的恩怨,忽然间又全都回来了,回到他们的凝视里。
云瑾苍白的脸上,慢慢地带起了一种无奈与凄楚之色。她咬着牙,突然挣脱他的手,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又被抓住。
衡俨紧紧的捏住了她的手,黯然道:“你真要杀我?”
烛光照在云瑾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明明挈燕在她手里,衡俨却觉得已经插入自己的心里,一刀一刀地割着他。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放开她的手,抱住她,然后告诉她:他晓得过去的恩怨是很难轻易化解的,但是他愿意什么都答允她,什么都依着她。那么再深再痛的伤痕,都一定会慢慢平复。
可他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只淡淡地道:“你要杀,便杀吧!”
挈燕不见血,恨不会消。
他看见云瑾慢慢抓紧了手中的挈燕,他面色更黯然。
挈燕刺出时,她的胸口骤然冰冷。刀口封入胸膛,三寸三分,直没至刀柄。
他已惊呆了。
云瑾整个人都跌了下去。她面上却还在笑。
“青鸟……”衡俨用力地抱住了她,跪到了地上.就这一瞬间,他的双手,他的衣襟,已经满是鲜血。衡俨摸着她的脸,大喊道:“御医,孙冰……叫御医!”勤问殿外脚步纷乱,都要冲入殿来。
“三哥,别忘了你答允我的事情。”云瑾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他的手沾着血,捧着她的脸,她的脸像是染上了桃花。
“青鸟,青鸟……”衡俨的泪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滴在她面颊的桃花上,滑落发鬓里,除了唤她的名字,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哥!”云瑾脸上桃花更艳,目光透过他,仿佛在看远处一株盛放的桃花,“对不住,你别伤心……”
她面上忽然没了笑容,她的眼睛阖起。
无声无息的,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留在了衡俨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