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皇上?”
陈田心里却没想过要这样做。当初皇帝是亲自叫自己来做这件事情的,如今办砸了,惩罚是少不了了。他是从死囚牢里出来的,杀人不过头点地,自己事小,只怕给云瑾惹了大麻烦。说来说去,他是觉得自己这班兄弟,同云瑾都是一道从宁西的大风大雨中蹚出来的。现如今这姑娘处境不容易,他不该再落进下石的。
云瑾很明白他的想法。她的一双眼睛凝视着远方江面,瞧见有两艘大船,一艘在江中,一艘在岸边,慢慢地行驶着。她笑道:“回去吧,三哥不会罚你的。”
云瑾柔声道:“陈大哥,你回去同三哥说,见到了我,这一切是我做的,他是决不会气恼的。”
陈田反而不懂了。
但他终于想起来,皇帝在旁人面前是九五至尊,可他对云瑾,终归是不太一样的。他又想了想,没再多说什么,面朝着云瑾行了礼,再一步一步退到了林子里。
只剩下孟无咎陪在云瑾身旁。
很快,他听见园子响起了喧哗声,里面的人或急或徐,逐一散去。
天上己将现曙色,江边的寒意,更侵人。
突然他听见云瑾轻咳一声,问他:“你瞧见那些船了么?”
孟无咎望出去,方才还在行驶的两艘船,已经都靠到了岸边,船舱里一点蟊萤灯光,在曙光中几乎不辨。
其中一艘泊得近,船上搭起跳板,不一会,上面出来几个伙计,招揽起生意来。
他心中一跳,只觉得很像是他们飞马帮的船。
第102章 风铎响檐端
云瑾慢慢走到他身旁:“那些确实是你们飞马帮的船。”
孟无咎回头,一双眼盯着她:“你如何晓得?”
她如何晓得?云瑾垂头微微苦笑。
只因她曾经也坐过一艘这样的船,见过那船上飞马的标志,直到见着那船在江上焚为灰烬。又或者是因为,她太过了解那人的心思和手段。
他要做什么事情,总是以无尽的耐心,来结下天罗地网。绵绵密密,叫你无处可逃,只有回到他的手掌心中。
但她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轻声道:“这些人……就算逃过今日一劫,要逃出安靖城也是难如登天。”
孟无咎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是皇帝……”
云瑾笑了笑,轻轻地道:“这天下哪有一击必中的事情,方老大毕竟是江湖人,做事不够精细,迟早走漏风声。今日这事做成了最好,若是做不成,也是情理之中。”
“难怪你同陈田说,皇帝不会责罚于他。”孟无咎黯然道,不知自己的低落之情自何处而来。
“自然不会罚他,不然如何会叫陈田来做此事?”云瑾朝着江边走了两步,站在一块江岩旁,“朝中多的是比他做事精细的人,三哥叫陈田来,不过是叫他见我一面……”
叫她想一想从前两人在宁西的相濡以沫。
她方才当着方老大也是这样称呼皇帝,可此刻孟无咎听到她此刻口中缓缓吐出“三哥”两字,却不由得心头有些酸楚。
那是曾经怎样的亲密无间,能叫旁人在这样寻常声调中听出惊雷?
“……那些人逃出方老大之手,早晚也落到这两艘飞马帮的旧船上。飞马帮与腾蛟帮有旧年恩怨,因为方老大而四分五裂,为了报仇日日伏在这江上,乃是情理之中。那些自方老大手下逃生之人,怨恨方老大,便自然而然以为自己与飞马帮是患难与共的弟兄,并不会生疑。待他们坐这船到了江上……”她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这些事,在她今夜来到方老大的庄园之前,就已经在她心头不知推演过多少遍。
云瑾闭上眼睛,在这块江岩上静静的坐着。
江面上一片平阔。凄寒的江风拂面,可云瑾感觉到的,全是炽热。
那在江上冲天而上的火焰,裹挟着疲倦和痛楚,朝她扑袭而来。
她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一瞬间,她脑海里闪出许多个熟悉的影子,笑着的、哭着的、每一个人都叫着她:“青鸟……青鸟……”
一声一声,几乎要将她扯入这刺骨的江水中去。
一回头,孟无咎在她身旁。
微明晨曦中,他在凝望着她,看着她原是苍白的面庞,隐隐泛一丝血色。
云瑾站起来,朝着林子外走去。阳光初升,方老大宅子里的江湖人,俱都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园子里的仆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居然还有一匹马,不知为何未被主人带走,正在悠闲地吃着草。
云瑾翻身上了马,对着孟无咎温柔地道:“你回去吧,凝香在等着你。”
孟无咎只觉得她的话像是一把刀一样,直刺入自己的心里。
“那你呢?”孟无咎一把抓住了她的缰绳。云瑾笑了:“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孟无咎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了云瑾要去做一些叫他惊惧的事情。
他想阻止,却不知怎样阻止。
他无法遏制心头的慌乱,惊吼着问她:“哪里是你该去的地方?”
云瑾没有说话,她只是拨开他握在缰绳上的手,突然一挺腰,驭马直冲,朝着北面而去。
她知道孟无咎瘦削的背影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她消失。她的心中的歉意油然而生。
她并不讨厌孟无咎,也并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情意。她甚至觉得孟无咎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对她的情意,或许比任何人都更真挚。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就好像孟无咎对待凝香一样。
从南郊到安靖城的南门,骑马不过半个时辰。她经过蟠桃宫的时候,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天色已开,南门口已经有了喧嚣,有人推着一板车的菜要入城,还有人要出城坐船赶路。城门口站了一位将军,带着两排兵士,在一一盘查路人。
云瑾认识那位刘将军,她下了马,要走进城去。马蹄声急,一人一马从后面冲上来,停在了她身旁。
马的毛色雪白似锦,孟无咎从马上跳下来,拦在她面前。
云瑾伸手,在马背上轻轻地抚着,柔声道:“疾影,别来无恙?”
疾影仰首希律了一声,似是在回应她。
“我怕它被人认出,这些日子,一直叫它莫跟着我。”孟无咎笑道。
“如今就不怕么?”云瑾挑眉问他。
孟无咎摇头。他如今唯一怕的,是云瑾会做出什么叫他始料不及的事来。若他能在她身旁,或者她便会有所避忌。
云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她淡淡地道:“我不会叫你出事的。”
她转过身来,缓缓走到城门下,高声唤道:“刘将军?还认得我么?”
刘将军回过头来,面上平静无波,像是并不诧异会在此处见到她。他环目四顾,见到云瑾身后的孟无咎,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下眼拱手称呼:“夫人!”
云瑾福身做了一个礼。刘将军引着云瑾穿过城门,一辆寻常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他垂立拱手:“还请夫人上车,末将送夫人回宫!”
云瑾回过头来,瞧见孟无咎远远地站在城门之外。他面上忧色一览无遗。云瑾朝着他招了招手,微笑着道:“孟大哥,你跟我来。”
※※※※※
孟无咎没有料到云瑾并没有进宫,反而让刘将军改道去了肃王府。
他也没料到,刘将军居然就听令改道了。
自皇帝登基后,肃王府已空弃多年,所剩不过两个老人。当刘将军的马车停在肃王府前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恭恭敬敬地在门口候着了。
云瑾叫了其中一名叫四平的年轻人跟着她。走了没几步,她突然回过神来,对着四平说道:“这位……是飞马帮的少帮主孟无咎。”
四平掀起眼皮,瞥了孟无咎一眼,神色不变,依然默默地随在云瑾身后。
那年南郊马场,孟无咎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个年轻人一面,只是那时他是年少意气的飞马帮少帮主,眼中只追逐着一个青色的身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叫四平的人,就如同他能感觉到四平也并不喜欢他一样。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两人的后面,一直走到一座僻静的院子里。
一眼望过去,院子里的葡萄藤几近干枯,走进屋子,里面的陈设也很普通。独门独户的,没有一丝王府的气派。孟无咎正好奇着,就看着云瑾将自己坐在了屋子里那张书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