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这些日子以来，在她的心中，早已反反覆覆不知想过多少次，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唯有亲口向他问一个明白。
衡俨沉吟着，沉默着，神色更凝重。
他冷哼了一声，缓缓地道：“这乔氏的江山，却要仰仗一个姓章的鼻息，究竟谁才是一国之主？”
“你……”云瑾愕然抬头，只觉实在不可思议，“小师叔怎会想要做皇帝？他是江湖之人，总有些江湖人的做派，你何必在意？你杀了那么多江湖上的人，小师叔都不曾说过你半个不字……只因我们墨剑门的宗旨，便是要为天下谋福祉……”
“啪”的一声，衡俨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宛若庸州那一次重现。云瑾停下不语，心中一阵茫然，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激怒了他。
“这天下的福祉，是要他墨剑门来谋得么？”衡俨怒声道，“那还要天子作什么？”
“朝廷下上官员中，不知混了多少墨剑门的奸细，他究竟想做什么？当初他从皇宫里，无声无息便将你和凝霜带走；我严加防范，可看来他仍是与你通上了消息。更不消说，凝霜都能带着小清，堂而皇之地进宫来。他们进出皇宫，便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哪一日，我做的事不如他章华清的意了，是不是便要来乾极殿将我的人头取走了？”
他怒气未消，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终又坐到了桌边，又敲起了桌子。
云瑾听得目瞪口呆，作声不得，更不知如何答他，搜罗肚肠，只是勉强道：“你想错小师叔了，他若有那样的心思，怎会让我继任掌门？你要杀他，他却是在向你示弱，求你放过墨剑门其他弟子……”
“他居然让你做墨剑门掌门？”衡俨怒极反笑，望着窗外的夜色，又是一声冷哼。
云瑾心中一惊，唯恐多说多错再酿成祸事，索性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已自黑夜中收回，凝视着她，缓缓道说：“你是我的妻子，其他什么都不是。这江湖上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常常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抚摸着她削瘦的脸颊，心疼道：“你就不能多想着自己一些？”
他说得温柔而体贴，这才是他在云瑾面前一贯的样子。
云瑾避开了他的目光，在沉默。
她无法面对衡俨对她的柔情，只有用沉默回应。用沉默告诉他自己的无可奈何和哀痛。
过了很久很久，衡俨忽然叹了口气：“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可我不会怪你。青鸟……”
云瑾瞪着他，眼眶已渐渐红了，眼泪慢慢的涌出，一滴滴流过她苍白的面颊，滴在她青色的衣襟上。
衡俨心已酸了，他的拇指在她的眼角轻轻地蹭着：“我晓得总有一天，你也不会再怪我……”
云瑾任凭眼泪流下，她还是瞪着他，慢慢地道：“这些事情，你明明可以瞒着我，就像我瞒着二哥一样。可为什么你要让我晓得？”
话音方落，她已经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衡俨将她抱在怀里，呆了半晌。
他从来也没有严令，不许明南或是任何一人向云瑾吐露一丝一缕。就像他从前便晓得诩俨会告诉云瑾当初许多事情是出自他的陷害；他也晓得陈田和明南早晚会说出他按兵不动借诩俨迫云瑾回头；他更猜到章华清最后的一步必然是去找云瑾……这些丝丝缕缕，在云瑾的手中，都会慢慢地拼凑出真相，拼凑出另一个他来。
将他和她割裂，叫他和她对立。
若是他想，将这些事情彻底地瞒过云瑾，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可为什么，他却没有去做，而是让云瑾慢慢地晓得真相呢？
是云瑾太过聪明？
还是因为当初他在西王母像前许下的承诺？
他看见怀里的云瑾紧紧地阖起了眼睛，她已经不愿再同他多说一句话。
衡俨凝视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开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姨娘……”
云瑾睁开眼。
小清站在她面前，拉着高中举的手。
云瑾一怔，望向门外，衡俨早已走了，以南以雅远远地站在殿门外，看起来一切并没有什么任何异常。她轻声道：“高师叔，你怎么……”
“皇上方才吩咐我照看小清，”高中举声音比她更低，“我这才光明正大地带着小清回来见你。”
“他是不是……”云瑾慌了，生怕连累了高中举。高中举微微摆手，打断了她：“我想皇上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或许只是怜惜小清，不愿她再在宫中出事，故而有此交待。”
可云瑾心中仍是狐疑不定。
那日她见章华清时，是高中举率朱雀营护送；凝霜自尽之时，高中举就在一旁，他神色之悲痛，并不下于云瑾。
衡俨怎会不起疑？
高中举拍了拍小清，让她去找以南和以雅。
他压低了声音：“这宫中除了我之外，尚有有几名门中弟子。那日凝霜入宫，并未叫我知晓。她先叫一人引开我，让另一人引你去见她。她……”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小清，“……之后，那两名弟子与朱雀营力战而死……“
云瑾只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语。
高中举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可如此一来，整件事从头到尾，与我却没有半点干系。”
“凝霜是刻意这样做，”云瑾已然完全明了，抬起头来，“她是在帮你隐藏身份……”
高中举处事老成公正，颇得衡俨信任。他一日不暴露，云瑾在宫中便能多一份照应。
两人同时想到了此节，对视一眼，云瑾已是热泪盈眶。
高中举长叹了一声：“她的确用心良苦。我这两日便在想，她若只要小清平安，无论交给墨剑门的哪个弟子，众弟子拼死都会护她周全，就算交给恭王府的凝香，也比让小清呆在深宫中好……”
“她是……”云瑾站了起来，神情激动，泪水几已夺目而出。
“她冒险入宫来，将小清交托给你，是想要你知晓真相，更是希望你能为了小清，善自珍重……”高中举顿了一顿，沉声道，“凝霜一番苦心，掌门切莫辜负了。”
凝霜虽然和云瑾已经多年未见，她更早为人妻为人母，两人的身份处境已各不相同。可她毕竟太了解云瑾。
她晓得墨剑门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云瑾。
而云瑾一定会因章华清之死而自责。
一个人若无能无力时，又太过自责，做的最多的便是折磨自己。
而只要有了小清，她才能重新振作起来。
凝霜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两名墨剑门的弟子，算来算去，为的根本不是自己、也不是小清，而是云瑾。
她是要云瑾能够珍重自己。
高中举也是如此。
他本不必冒险来说这些话，更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他却直接说出来了，无非也是为了勉励云瑾，提醒她身为墨剑门掌门的责任。
云瑾看着门外，以南以雅在哄着小清，她脸盘稚嫩，却都是落寞之色。
一个不过两岁的孩子，脸上怎可以有这样叫人黯然的神情？
云瑾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并不深，只是清冷和黑暗无边无际。
今夜的风很轻柔，却像刀，刺痛着云瑾，也让她清醒。
她不能让小清同她一样，生活在仇人的身边，去经历她曾经历过的一切。
云瑾忽然回过头：“我是墨剑门的人，再不能留在这里，小清更不能。”
高中举垂头：“是。”
前有孟无咎，后有凝霜，无论谁也应该想得出，如今要出宫是千难万难。
但是再难，他都没有开口说一个不字。
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又放晴了。
云瑾终于愿意开始喝药，身体也渐渐有所恢复，以南以雅很是高兴。入了夜，小清沉沉地在云瑾的床上睡着，以南和以雅才放心地按照云瑾的吩咐离开了。
云瑾打开窗，高中举早就候在外面。他接过小清，带着云瑾，避开侍卫，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朝着宫门而去。
宫中增加了更多的侍卫，宫内少了接应，他又带着云瑾和小清两个妇孺。唯一能出宫的路，就只有皇宫的大门。
这本是极冒险的事情，可他们的运气还不错，高中举又清楚宫中守卫的情形，居然顺利到了云龙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