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瑾心中顿时涌起再冲下去问个明白的冲动,她着急地一拉高中举衣袖:“我有话要问师叔……”语声惶急,面上更是泫然欲涕。
高中举微微扬手,止住了云瑾,低声说:“章前掌门言出必践,掌门决计无法与他争执。天色已经不早,不如先回皇宫,以免皇上多心。掌门……明日再做计较。”
顷刻之间,他已经唤云瑾为掌门,却称呼章华清为前掌门。云瑾这才明白,自己做了墨剑门掌门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木已成舟,一时半刻间已无法更改。
她沉默了,由着高中举带着她,穿过小巷,跃回了恭王府。
凝香和孟无咎正在角落里把着风,焦急地等待着。见到两人自墙外跃入,凝香跑上前来,问道:“怎么样?见到掌门姐夫了么?凝霜和小清来了么?”
云瑾想了片刻,才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凝香听她答非所问,很是大惑不解,还要追问。云瑾怔怔地抬起头,见到孟无咎正朝这边走来。她凝了凝神,叮嘱凝香道:“我需得回宫去了,过两日我求皇上让你进宫来,我们再细谈。”
不待孟无咎靠近,她已经招呼高中举,朝着恭王府的小门匆匆而去。
凝香回过头来,看着孟无咎笑道:“我差点忘了,还得给你找个地方落脚。”却见孟无咎怔怔地望着远处,凝香问道:“你看什么?”
孟无咎心头满是黯然,淡淡地应道:“没看什么,见到漂亮姑娘走了,总是会多看几眼。”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随着他的话,冲口而出。
凝香呆了一呆,回头望去,见到高中举正拉开小门,门外朱雀营手中的火把之光映照在云瑾的身上,她面靥虽十分苍白,但鬓发高挽、明眸清澈,显得极是楚楚动人。
凝香竟生平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她垂下头,慢慢地道:“不错,我只是个丑丫头。”
孟无咎听到她话里的委屈伤心之意,一愣之余,心里竟有点惭愧、有点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凝香。他忙笑道:“你不是丑丫头,是个心地善良的漂亮丫头。”
凝香侧过头拉着脸看着他许久,终于甜甜地笑了起来。
※※※※※
夜深沉沉,云瑾静静地坐在漆黑的勤问殿里,她没有燃灯,也没有动。
她脑子全是方才与章华清相会的一幕。黑暗中,眼前又出现了自己最后看见的,他那隐隐带着泪光的双眼。
他为何要将掌门之位交给自己?为何无端端地要闭关练功?
还有马斌那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剑。
云瑾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算有,她也不敢去信。
她推开窗。两殿距离,虽不遥远,但中间却似相隔着千山万水。地上有冬雪,天上有繁星,比繁星更明亮的,是乾极殿的明灿烛光。
云瑾转过头,衡俨的玄黑氅子默默地搭在椅子上。
她抱起氅子,拥在怀里,然后慢慢走出了勤问殿。
殿外夜冷风轻,宫瓦上雪白如银。
久雪快晴,寒更甚。
如此寒夜里,不知哪里还有暖意?
终于她还是走到了乾极殿前。
丁有善就守在殿门口,远远地看到她,忙把她让了进来,只是带她到了一旁,低声道:“皇上正在议事,夫人不如去偏殿先候一候。”
云瑾侧过头,瞧见衡俨坐在桌前,和三名官员,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人,像是她曾见过的黄尚书。
看见她走进来,衡俨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必了!”云瑾将氅子交给丁有善,便要告辞。衡俨却先唤了她一声:“青鸟……”他的手朝着一旁窗前的两张椅子指了指,又顾自同黄尚书几人交谈。
丁有善将氅子放到椅子上,笑着道:“这氅子还是夫人亲自交给皇上为好……”他见窗子半开着,急忙伸手去关,却被云瑾拦住了。
她默默地以手抚着氅子,好像摸到了什么,又向丁有善借了针线。
然后她就坐在窗边,用针线在氅子的领口上仔细地缝着。
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他们是在谈论庸州的赋税,且已有了定论,只是在说些首尾之事。不过须臾,黄尚书几人便站起来告退。
走了几步,黄尚书又转回头,朝着衡俨深深做了一个揖。
衡俨没料到他有这样的举动,有些讶异,起身来扶他。
“当初飞马帮在夔州,一手把住了米粮,朝廷没了收入,百姓只能买他们的米,他们要限售便限售,要抬价便抬价,”黄尚书下颌上白白的胡子不住地晃动,面上是感慨万千,“就算一时没了飞马帮,早晚也会有什么飞虎帮、飞蛇帮出头来霸占这利益。如今庸州官民为了免去三年桑蚕税,一定愿意加种水稻。两地皆种白米,漕运经营皆由朝廷管辖,天下百姓便再也不必受禁榷之苦了。”
他说着,又是深深地一揖。衡俨笑着扶起他,同他低声说着话,他频频点头,才同其他两名官员一同离开。
经过云瑾身旁时,他停下来,侧目望了一眼,微微拱手。云瑾急忙放下针线,敛衽为礼,目送他们出了殿。
她从来都不晓得这些朝中的官员是如何看她,她也不在意,但她从黄尚书方才那几句话,听得出他是个体恤民情的好官。
所以她诚心诚意回了这一礼。
丁有善立即叫出了殿内宫女太监,带上了门。
衡俨已经到了她身旁,捡起氅子瞧了瞧,也看见云瑾的十指纤纤、皓腕如雪。他柔声道:“这是做什么?”
云瑾回过头:“这里不晓得被什么划破了,补一补。”
“破了便破了,你这又何必?”
云瑾默了一默,淡淡道:“我忘了,皇上怎能穿这些破损的衣衫。”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你近来身子不太好,这些事情交给宫女做便是,”衡俨苦笑,望着窗外。
云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星光灿烂,烛火明灿,可及得上她眼中的这个人?
“……我倒是宁可它再破上几道,你好一直坐在这里,陪着我……”他话音未落,云瑾便已扑到了他怀里。
衡俨微微一怔,拥着云瑾,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关怀:“怎么了?”
云瑾的声音有些飘忽:“你好久没来勤问殿了,你不想见我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怎会不想见你?我以为是你不愿见我。今日若不是为了二哥,你也不会来这里……”
云瑾摇头,打断了他:“我一直很想念你的。”她说得很轻很快,似乎是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衡俨笑了,还有什么会比这样的话更让他心满意足?
云瑾伏在他胸膛上。
夜风吹来,寒意颇重。
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
过了一会,云瑾才抬头,轻声叫他:“三哥?”
衡俨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爱怜之意。
“三哥,当初穆天子离开了西王母,真的没有再回去了么?”
她是在想宁西的从前么?
衡俨摇头:“周穆王觞西王母于瑶池,分别时,西王母唱了一首白云谣。”
“我晓得,玉华也曾对我提过。”
“西王母的歌谣唱着: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她心中舍不得穆天子,却也知道两人有死生相隔之事,无法勉强。穆天子于是答她:三年将复。”
“可是他并没有回去,”云瑾轻叹一声,似在自语着道,“或许是他享尽了天子的尊荣,又四处征伐,便忘了对西王母的承诺了。”
衡俨微一皱眉,默然良久,才缓缓道:“或许他是为了青鸟使者才来见西王母;也唯有不见西王母,西王母才会派青鸟殷殷相询。”他垂下眼,温柔地道:“他是人间的帝王,寿数有定,能多见一面,都是好的。”
云瑾似笑非笑,轻轻道:“若是我,也会如此。”不觉向着他依偎更紧。
“凡人寿命转眼即逝,天地依旧岁月悠悠,”衡俨低声道,“青鸟,若有来世,也不知你我可会再相逢?”
云瑾轻轻笑了,望着一旁的氅子,垂下了头。
衡俨凝视着她的脸,只盼她能开口应他一声。可她只是抱起了氅子,微笑道:“我带回去,过两日补好了再还给你。”
然后她就慢慢地走出了乾极殿,一点都没在意他那一刻脸上无尽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