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他淡淡地反问。
明南今天是当着他的面把信交给四平的,他也早瞧到上面的那个梅字了,明明心里一清二楚,他却不肯说。
云瑾故意很大声:“是梅大哥叫我回庸州。”
他愕然抬头,紧紧地攥住了云瑾的手。
可云瑾偏偏在笑,还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瞪了云瑾一眼,云瑾笑得更开心。
“梅大哥的兄长,是个郎中,”云瑾又晃了晃他的手,正色道,“我来安靖前,他治我这手,当时便说回庸州后再施一针便好了。可惜我把这事情全都忘了。他让梅大哥送信给我,叫我务必回去一趟,不可再拖了。”
“他真的能治好你的手?”衡俨缓声问道。
“上一次扎针,我的手都能举得起来,握得住杯子了,”云瑾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同孙师兄不一样。孙师兄跟着师父学的是温厚和平的正道,梅家二哥则有些剑走偏锋,脾气又坏,御医院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御医院。”
衡俨沉吟了片晌,颔首道:“你要去也行,让陈田他们送你去。”
“一点小事,何必动用宫中侍卫?”云瑾有些吃惊,“我又不是没去过庸州……”
“这段时间,庸州有些不太平。”衡俨摇头叹气。
“庸州富庶之地,人人衣食无忧,怎会不太平?”云瑾更加惊讶、怀疑。
“桑农闹市,官府吃不消,报上朝廷来了。”衡俨的眼里似乎有冷意。
“桑农闹事?”云瑾不由得轻吸了一口气。
她晓得庸州的桑农多听柳若眉号令,可绮绣帮气焰再嚣张,也不会明目张胆和朝廷对抗。若说是桑农闹事,绮绣帮袖手旁观,以严慕枫的精细,也不至于如此。
两个人心里都在思索着什么,一时间都沉默了不说话。
一直走到勤问殿前,以南早早开了门候着,门内温热之气四漫而出。
衡俨将宫灯交给以南。
他轻轻地抚着云瑾垂下的左手,垂着眼,任由云瑾为他解着氅子上的系带。
“你的手,最要紧……”衡俨缓缓睁开眼,微笑道,“我陪你一起去。”
※※※※※
一江之隔,庸州的深秋,微风中犹带暖意。
衡俨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地在庸州城里踱步向前。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也吹过来身前云瑾身上淡淡的清香。
到了庸州,若不到庸贤楼坐一坐,便是白来一趟了。到了庸贤楼,若不尝一尝大名鼎鼎地庸人酿,更是遗憾。
所以他们在庸贤楼前面下了马,上了楼。
衡俨在前,云瑾在后。
一上二楼,便被小二拦住了:“客官,二楼雅座已满,下次还请客官早些预订。”他说话语气客气,话意却很强硬,便要请衡俨下楼。
衡俨轻轻吸了吸鼻子,酒香就在四周萦绕。他虽然不好杯中物,却也能觉得这酒香着实不错。就此走了,有些可惜。
云瑾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真的满了?”
“哎呦!”小二一拍大腿,大笑道,“云青姑娘,怎么是你?你几时回来的?”
“刚下了船,”云瑾领着衡俨,往上走,“你们老板呢?”
“我们老板?”小二有些发愕,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云青姑娘,不瞒你说,我们这梅老板自从成了婚,天天来酒楼问这问那,倒有些做老板的样子。”他把老板两字咬得特别重:“你看这有人管教了,人就比以前有出息了。”
他两句话,可是把梅若松一家都编排了个遍。小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你们随意,我去拿酒。”
云瑾笑着应了,径自拉着衡俨坐到了窗边。
酒楼人来人往,可这里又私密又敞亮,窗外两边江景街景一览无遗,一向是留给庸贤楼自己人的。
小二端上来两坛酒,两个碗。
衡俨抬头,淡淡问道:“你们梅老板几时成的婚?”
“今年五月新婚,他去安靖就是给他新夫人买成亲的红绸去了,云青姑娘没告诉你?”
“她?”衡俨斜睨了云瑾一眼,她正垂头吃吃地笑,“她怎会告诉我?”
若是说了,她还怎么嘲笑他心里那一点暗暗的不舒服?
天底下最有趣的事情,不就是让一个很淡定的人因为自己而不淡定了么?
“我已经叫人去喊老板了,”小二笑嘻嘻地道,“他很快就来了,你们再慢慢聊。”
他去招呼别的客人了。云瑾揭开酒坛封口,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衡俨,一碗给自己,正想喝,衡俨却伸手将云瑾面前的酒碗取了过来。
云瑾一怔,睨视着衡俨,拉下了脸。
他将碗又递回到云瑾嘴边,和声道:“只喝一点。”
云瑾小小的抿了一口,笑着道:“我听你的,不喝了。”
衡俨这才微微一笑,自己嘬了一口,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一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他斜倚窗边,看着远处的江景。
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暮江汤汤、穹苍皓皓。
轻柳、远山、游人、白帆,尽入眼底。
江风吹来,他整个人仿佛就要随风而起。
是说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人生天地间,他有这千古江山、舞榭歌台,岂能不珍而视之、爱而惜之?
他回头看着云瑾,她靠在他身旁,双眼早已迷蒙。
景醉、酒醉、人醉,心醉。
蓦地,有声音在他们两人身后响起:“哎,是她是她!”衡俨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见一人抓住云瑾的手,拉到了一旁。
衡俨又惊又怒,右掌一扬,便要上前。云瑾却先叫道:“三哥,我没事!”
旁边还有一人拉住了他,陪笑道:“没事、没事,我二哥就是心急。”他认得这人是梅若松,而另一人,长相同梅若松有几分相似,一瞬间已在云瑾的手臂上扎了三针。
衡俨心中微定,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瑾。
梅若松倒是不见外,拍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好几口,这才客客气气地向衡俨拱手:“我叫梅若松,云青一定同三哥说了。不知三哥高姓大名?”
衡俨淡淡道:“我姓乔。”他虽然笑容温和,却并没有还礼。
梅若松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倒也不是因为衡俨的失礼,而是云青这三哥,似有似无地,总让他觉得有些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不过他并不在意,又不是他同这个三哥过日子,只要这个人对云青好,对云青不是这样就行了。
梅若松拍了拍酒坛:“乔兄好。”
衡俨举起酒碗,微笑道:“内子承梅公子照拂多时,感激不尽。”
梅若松顿时咧开嘴,开开心心地笑了。
内子,大夫妻也。
云青曾说自己是他的妾室,可他当着这么多人,堂堂正正地说她是他的妻子,显然他的心中很是珍视她,绝没有将她看低半分。
梅若松很开心,当初他将云青骗下船,心中还有几分忐忑,可是现在,却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对的事情。
让有情人还成眷属。
他举着坛,和衡俨的酒碗一碰,笑道:“哪里哪里,是云青对我有救命之恩才对,干了干了。”说着一口喝完坛里的酒,将坛子倒扣在桌上。
而衡俨只是再微微饮了一口,便放下酒碗。
梅若松皱起了眉头:“乔兄,你这么喝酒有什么意思……”
忽然听到楼下街上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喧哗。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叫嚷。
梅若松一听便摇头:“真是烦人,日日吵闹,这些桑农是怎么了,怎么就听了夏葛的话闹起来了?”
“夏葛哪来这么大能耐?”云瑾随口问了一句,却瞧见衡俨瞪了自己一眼。
云瑾吐了吐舌头,赶紧将双眼紧紧地盯回梅若菊的针法,听见梅若松叫道:“都说是葛妙坊的夏葛鼓动桑农闹事,就是想要同官府要一笔大买卖。”他一边摇头,一边喝酒:“你说他,做个生意而已,怎么不是做?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衡俨起了身,站在楼边往下瞧,庸贤楼前的街道自西向东已经挤满了人。人人手里拿着锄头,一边朝前走一边举起锄头叫道:“官府无良,公道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