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诩俨有些发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她的脾气那样倔,绝不会因我而轻易改变主意。我想来想去,唯有以退为进,” 衡俨指着诩俨,“你还偏偏对她死缠烂打,在楚王府时居然还找了人假装行刺,让你好行英雄救美之举……”衡俨摇头叹息:“那夜若不是我为了追你的人,同他交涉未归,便不会被赵申乘机而入,害得青鸟中了寒冰掌。”
诩俨面色黯然。
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显然他心里,为了自己从前做过的蠢事,也不太好受。
“她在病榻昏迷时,你心中有愧,竟然不敢见她。那时每一夜,都是我在御六阁守着她……”
诩俨眼睛里顿时带起讥消之色,冷笑道:“只可惜你错了,你机关算尽,青鸟却偏偏选了我。”
衡俨并没有动怒,只是悠悠地道:“她选了你……那又如何?你做的最蠢的事,便是瞒着她,与上官家联姻,害她伤心,逼得她决意离开安靖……”
诩俨轻轻哼了一声。
衡俨笑了笑:“所以我只好兵行险着,叫人在她的参茶中下了毒。”
“你竟然这样做?”诩俨脸色骤然变了,动容道,“难怪那日你急着闯入兰芳殿。”
衡俨却完全面不改色,默默颔首:“我当时在宫中,四平派人同我说,你带走了青鸟,似乎也入宫来了。我立即叫人去送参茶,却刻意在关夫子面前露陷,只要关夫子出手,她便不会出事。但我心中忐忑,更生怕她真的服了毒。”
“你既然对她一往情深,又怎能做出对她下毒这样丧心病狂之事?”诩俨回头看着床上的云瑾,只觉得荒谬不已,更为云瑾觉得不值。
“她不在我身旁的每一日,暗夜骤雨,无穷无尽。这种滋味,你后来也尝过,怎会不明白?”衡俨苦笑,“以她的脾气,当时只要一回缙南,便再也不愿回来安靖。我需要一个契机,让我在她面前,可以光明正大地求父皇赐婚,将她留在肃王府。”
“后来,你斗不过我,便设计假扮我的亲信,追杀安计略。让安计略以为我对他是兔死狗烹,逼得他转而投靠于你,对我倒戈相向?”诩俨冷冷地问。这些事情的关节,他在天牢里,一日一日地回忆着、思索着,早已经明白了。
“安计略这个人,诡计多端,你得到他,便如虎添翼,”衡俨并不讳言,轻轻颔首,“我一发觉自己被陷谋反,思来想去已无法脱身,所以干脆借紫鸢演了一出戏,逼她离开肃王府,还让四平带着凝香去找你,让你接走青鸟……”
“你就不怕她在我睿王府,被我说动,重投我的怀抱?”诩俨不解。
“我怕,我怎会不怕?”衡俨又不禁叹息,缓缓道,“但现在你总该晓得,我为何能孤注一掷这样做了吧?”
“你……”诩俨微微思索,突然醒悟,“你在楚王府,已经收买了我派去假装行刺的那人……”他的目光闪动,恍然大悟:“他早已被你收买,所以才会露了馅,轻易被青鸟发现,以至于她负气出走……”
衡俨并没有否认。
“我只想她知晓真相,对你便不会心软让步。”衡俨微喟道。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只是我没想到她竟倔成这样,更没想到你竟然由着她,不顾自己安危,让她离开睿王府……”
“想来当时你也托了二哥,照看青鸟,他才会连夜从父皇手中救下了她,”诩俨气急反笑,突然心念一动,追问道,“照此说来,她在宁西受伤,也是因为被你的苦肉计所连累?”
衡俨沉默了许久,看着云瑾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怜惜:“我本想我受了伤,便可触动父皇对你的疑心和对我父子之情,青鸟也会因此而留下。可惜阴差阳错……她是个傻丫头,一切是我对不住她……”
诩俨目露鄙夷,冷冷地看着他:“你对不起她的又岂止如此?那一夜若不是她,我必定不会中计进入定鼎门。你为了让她能为你所用,必定也费了一番苦心吧?”
衡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她忧心的只是你我的安危,是我骗了她。”
他没有隐瞒,有些事情埋在心里太久,能说出来才是一种解脱。
诩俨在摇头,也在叹息。
他骂了衡俨,又何尝不在骂自己?他更发现他和衡俨其实很像,更甚过与他一母同胞的明南和璋俨。只是衡俨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却是他比不上的。
他从心底里觉得,其实自己输的不冤枉,甚至有些心服口服。
“你倒也坦然,不怕我将这一切告诉青鸟?”诩俨冷笑。
“你当她不晓得么?”衡俨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喝了一杯很苦很苦的酒。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更不是个蠢人,早已经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察觉了。她当初要走,不是因为父皇、母后,是因为在定鼎门,我出尔反尔,要趁机杀了你,也是因为她猜到了我做的这些事情……”
他的声音有些伤感。
一杯苦酒,自酿自尝,以致多年分离,任谁都会觉得悲哀。
但一瞬间,他又觉得一切是值得的。云瑾已经答应了忘却前尘,她回到了他身边,往事可以烟消云散,而他们的深情仍在。
不枉费他寄往宁西的每一封信、每一个桃符;也不枉费他在晓得她回到安靖的那一刻,便先叫四平日夜兼程赶去宁西。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被牵动着不做不可。
情爱是一种,心术是一种。
情爱至纯,心术至暗。
要得到真正的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要得到至纯的爱,岂非总要付出至暗的心力?
诩俨哑口无言。
风从殿外吹入,轻轻挑起窗纱,又无力落了下来。宛若群芳苑里哪个年老色衰的歌女,想用她疲倦的手,去拨弄枯涩的琴弦,想唱一曲《古相思曲》。
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也宛若诩俨的心中的郁结,是为了云瑾,还有不知道为谁?
他终于只是黯然摇头:“青鸟曾同我说,父皇说你子不类父。可我如今方明白,你才是最像父皇的人。”
衡俨又笑了,他拍了拍诩俨的肩膀:“这世上任何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两种滋味,你将永生永世也不会晓得。”他的声音和姿态充满了自信。
情爱是一种,权力是一种。
诩俨面无表情,轻轻地道:“父皇当初如何对先皇,你我都是知晓得。三哥,我如今只问你这最后一句:父皇,真的是病死的么?”
衡俨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只是笑道:“五弟,我很想杀了你,可是我方才答允了青鸟,我不能再叫她伤心。”他垂着眼,凝望着云瑾沉睡中宁静的脸,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一声,挥手道,“下毒的事,我会查清楚。算是你因祸得福,回你的睿王府去吧!”
第91章 寂寞若深梦
云瑾醒来时,黑暗的苍穹,已经慢慢地转成了鱼肚白。
殿内还点着灯,殿门刚刚被人掩上,带起了一阵清凉的风。
云瑾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走出殿门的那个背影。他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很慢,渐渐远去。但突然又停下来,又渐渐地靠近了殿门。
有人轻轻的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的将门掩起。
他的脚步声更轻、更慢,走到她的床头,看见她睁着的双眼,他微微笑着,轻抚着她的脸。
“醒了?”衡俨轻声问。
云瑾望着他,他的脸有些干涩。她伸出手,摸到了他青青的胡茬。
他一定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阖过眼睛,就这样守着她,看护着她。
“天色不早了,你快去吧……”她晓得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做。
她也相信他一定会遵守对她的承诺。
衡俨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他从怀里摸出挈燕,放在她枕边,柔声道:“好好喝药,很快便好了。”站起来,慢慢地走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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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雅轻轻地吹着手上的药,递到云瑾手上。以南则从殿外匆匆进来,靠在云瑾耳边,低声道:“皇后派人来请夫人。”
“皇后?”云瑾愕然抬起头。
以南点头,声音依然很轻:“皇后吩咐务必请夫人去。若是夫人有顾虑,先禀知乾极殿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