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俨垂头瞧了一眼,声色不动,更没有伸手去接。
“这三个月,我日日夜夜戴着它……”云瑾的声音很轻。
“你在担心我们的安危……”他的声音更是难得的轻柔。
月光之下,听起来好是温柔,叫这雪夜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云瑾停了一停:“方才被肃王妃瞧见了,差点给你惹了麻烦……”她咬着唇,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一提到“肃王妃”三个字,她的心里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绞痛。
她晓得自己,对衡俨有一份似是与生俱来的信任与依赖,但却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情。
可无论如何,她心中很清楚,绝不能再让任由自己这样糊涂下去。
“如今你们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她的脸已全无半分血色,嘴唇也在发抖,“这条链子,你拿回去吧……”
衡俨凝注着她,良久良久,才轻轻道:“这条链子,我本不该送你,却送了;你要还我,也是理所当然。”他缓缓伸出手去接,云瑾见他袖口干干净净,可手上却是几处伤痕,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她觉身上冷飕飕的,手心竟也有些发湿,一时间攥紧了链子,想要缩回来,又硬生生地递了出去。
明明不该送的东西,为什么他偏偏就送了呢?
明明该还的东西,却一定是不能再留了。
若成覆水,便再难收。
她仰着头,手中举着链子。他的指尖去捉链子,却在她的掌心中微微停了一下。她的衣袖忽然滑了下来,露出一只手腕,白得可怜,在微微颤抖。
她眼圈又开始发红。
她不晓得,这三个月里,几次危在旦夕,他实在无法忍耐住不去想她通红的眼圈。
那夜他第一次见她,扣住了她的手,她的眼圈红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受了无数折磨和惊吓的小鸟,漫天风雨中,无处栖息,却又是一身的倔强和自持,便连一颗泪都不肯落下。
那只小鸟,就这样轻轻啄了他一下,叫他从来都波澜不惊的心,动了一动。
然后就鬼使神差般的,欲退还进。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抬头瞧着彼此。渐渐的,方才他眼里万千意味的光芒缓缓收敛了。他两指一收,取走了链子,指尖在她的掌心划过,叫她眼角都痛了。
他们两人各自只瞧着一旁的湖水。
没有说话,却谁也没有举步。
四下静悄悄的,天上有月、地上有雪、花间有风,水中有涟漪。
“青鸟、青鸟……”有人在哪里大声地呼唤她。话音未落,远远地,便见着婉慧推着诩俨,到了两人面前。
“青鸟,我把这家伙给你捉来了……”婉慧见到衡俨站在一旁,惊奇道,“三弟?”
衡俨淡淡一笑,退到了一边,神情已是十分萧索。婉慧将诩俨一扯,拉到云瑾面前,喝声道:“你自己同青鸟交代。”
诩俨笑嘻嘻地,眼波在衡俨和云瑾脸上轻轻一扫,慢吞吞地道:“三哥,你跑到这里来了。”不待衡俨回答,他又握住了云瑾的手,缓缓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笑道:“原来方才你和二嫂躲在后面。”
“五哥,我不是有意……”云瑾正要解释。
“二嫂,我的事,我自会同青鸟交待,”诩俨紧紧地握着云瑾的手,眼睛却冷冷地瞧着衡俨,寒声道,“青鸟,我们走。”
※※※※※
诩俨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他只是带着她离开了这惊鸿照影台,带着她一人一马,静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夜深、人静,一条青石板路横贯安靖城东西。
安靖城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熄了烛火,马蹄落在石板上“嗒嗒”的声音,显得这夜格外得寂静。云瑾默然良久,突然抬头,叫诩俨:“五哥,我不想回聿……肃王府,我……”
“不回御六阁,要去哪里?”诩俨笑道。
“我也不晓得,”云瑾叹气道,“哪里都好,只要不回肃王府。”
“不如……”诩俨跳下了马,拉住了她的缰绳,“我带你去我的睿王府?”
“你的睿王府?这么快便盖好了么?”
诩俨笑而不答,径自翻身上了云瑾的马。他喝声策马,朝西急驰而去。
马儿停在了一所大大的庄园门前,诩俨扶她下马。云瑾回想起这一路驰来,道边的几家店铺似曾相识:“五哥,方才那家是见斋楼么?”
诩俨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云瑾想要瞪着他,却忍俊不住,“扑哧”笑了。
她记得见斋楼,还记得那是安靖城里最华贵的酒楼,因为诩俨曾带她去过。非但酒楼,两边的绸缎庄、脂粉铺、千人馆,那一日她都一家家地进去过。
谁会想到,这位睿王,非要将自己的府邸,建在这样花枝招展、众人瞩目之地。
富贵不示人,岂不若锦衣夜行?
诩俨推开大门,站在大门口,便可将里面的情形俱都收入眼底。
里面不过是一大块空地,几间平房。
这睿王府,莫说盖,便连旧屋,都还未曾推倒。
诩俨笑道:“过了年,雪化了,便可开建了。半年时间,大约就可建成了。”
“那你如今住在哪里?”
“住在宫里……”
难怪……那位上官妍姑娘,要巴巴地跑去宫里见他。
雪夜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分外明亮。
眼前睿王府的空地上,就好像是铺着层白银。
诩俨拉着云瑾,慢慢地大门走到那几间平房前。他指着其中一个小房子道:“以后这里,我单独盖一个大大的院子,你不愿住在肃王府,便住到我这个蓬山阁来。”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那日大椿堂里,兰贵妃曾念过。
诩俨推开房门,四面窗户都是关着的,照不进月光,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出个火摺子燃起,照见满屋破落,一地干草。
他笑道:“你若不想回去,只能在这里委屈一夜。”
云瑾抓起一把干草,撒到地上,也笑道:“从前我跟我爹娘在江湖上行走,什么地方都能将就。”她将干草推到靠墙的一角,厚厚地铺了好几层。
诩俨却在摇头:“江湖行走,自然少不了这个……”他捡过一旁几块木头,用干草点起了火。云瑾在干草堆上坐下,一面用袖子去煽火。
火光慢慢腾起,将这间破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时而有风,从门缝窗缝刮进来,火光左晃右晃、飘飘摇摇,照着云瑾的脸。
她在笑,还将手靠近了火烤着。
诩俨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裹到云瑾身上。
云瑾柔声道:“五哥,你不冷么?”
诩俨坐在她身旁,笑道:“我们练武之人,怎会怕冷?”
可云瑾还是抖开袍子,批到两人身上:“我爹娘和我,从来都是这样互相照应的。”
诩俨没有推辞。他晓得云瑾要对一个人好,一定是真心实意的。袍子披在他身上那一刻,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温暖之意。
云瑾瞧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五哥,你是我患难与共的好友,还是我最亲的亲人。”
诩俨笑道:“我不要做你的亲朋好友,我要你待我比亲人还亲一些。”他看着她:“比你对三哥还要好。”
云瑾愣住了,脸色黯淡了下来。她垂下头,幽幽地道:“五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诩俨瞧着她,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你桌上放的那本道德经,是三哥抄给你的;你脖子上挂的那条链子……青鸟,肃王妃很聪明,而且她是三哥的妻子。还有什么人,会比枕边人更了解他?”
云瑾在发呆。
她好像完全都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只是默默地瞧着闪烁的火光,呆了半晌,终于缓缓道:“三哥他……很懂我的心思。或许因为如此,他很照顾我,我也很……依赖他。可五哥,我是半个墨剑门弟子,我们……也只能仅此而已……”
她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诩俨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但诩俨全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常常就能令女子一见便倾心。
诩俨是一种,衡俨却是另外一种。
就像这世上有些姑娘,很容易便能让男子动心。
上官妍是一种,而云瑾,却是另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