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屹趁机半跪下来,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周镇偊:“霍卿直说便是。”
张来潜舔了舔后槽牙,总觉得皇帝对他说话和对霍将军说话语气不太一样。
霍屹道:“陛下封臣长平侯,食邑三千户,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尚未成家,孤身一人,匈奴未灭,尚不敢享有如此恩荣。”
送出去的礼物被推回来,周镇偊的脸上当即没了笑意。
霍屹接着说:“臣愿以所受奖赏尽数发给军中将士,陛下赏臣的食邑万户,亦请求陛下收回国库。”
张来潜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所谓食邑万户,就是这一万户彻底属于他,之后的税收也尽数交到霍将军手上,这可是一笔庞大的财产,然而又不仅是财产,还是一大片土地。有土地和人就意味着拥有一切,霍将军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知道自己推掉的是什么吗?
这一刻,张来潜对霍屹更加好奇了。
霍屹依旧低着头半跪在地上,对于张大司农的疑惑,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他来说,能够将北军重新收入手中,能够重新培养出强悍的北军骑兵,能够占领河套地区,将大越和匈奴的攻守形势进行逆转,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他想得到的价值,不是封侯或者无数的金银财宝,美女娇娥,而是他能够做到的这些事。
史书上会记载大越曾有一位将军为大越掀起了复仇之战,却不会记载大越有多少拥有万千财富的朱门大户。
当然,霍屹图的也不是史书上的好名声。对他来说,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当然未来还能做到更多,例如彻底把匈奴从大漠赶出去。
是皇上给了他这个机会,周镇偊的信任和全方面的支持,成就了他的愿望。
周镇偊笑了笑,问:“霍卿难道是在为我省钱吗?”
他心里倒是挺高兴,但还是摇了摇头:“但是,朕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霍屹抬起头,就听皇上道:“你身为一军统率,如果你不拿取该拿的奖赏,那么你的手下,你的同僚,未来立了战功的将士们,他们怎么敢拿呢。如果拿了,岂不是会被评价不如霍将军大度宽厚。如果不拿,谁还愿意为大越作战呢。”
第五十四章 攻守逆转
周镇偊说的很有道理, 霍屹一时无法反驳。他发现皇上确实常常会有不同方面的观点,想一想其实还挺令人惊叹的,毕竟皇上今年才刚满二十而已。
年龄从未限制他的思想和行为,他早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该怎么做, 并且一步步坚定地踏在自己的王道上, 越过阻碍,斩断荆棘, 毫不犹豫。
他实在太清醒了。
霍屹回想着自己二十岁在做什么, 不禁十分汗颜。他又想了周围一圈人,在这个年纪,确实没有人比周镇偊做的更好的了。
周镇偊接着说:“当然, 奖赏既然已经给你,想怎么用就完全是你的事了。”
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到霍屹,他们聊了一下午,周镇偊听他讲了很久打仗时候的事, 到了晚上也没放他回去,直接留他在宫中睡了。
反正他是皇帝,偶尔这样任性一次,也没人能说什么。
起居郎如实地在《禁中起居注》上写下了:君臣相携, 元鼎帝与万户侯车骑将军屹谈至深夜,留霍入宿,抵足而眠……
他离开的时候翻了翻这本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元鼎帝上位以来种种事迹的《禁中起居注》,发现其中提到霍将军的次数也太多了。特别是霍将军外出打仗的时候,圣上总会念叨要是霍将军在这里就好了。
起居郎默默地合上书, 反正他只是个记录工具人罢了。
殿内,霍屹盯着天花板, 旁边的周镇偊的存在感太强烈了,他浑身僵硬,只想等皇上睡着之后跑了算了。
“霍大哥睡不着吗?”周镇偊随口说:“像这样君臣同眠,古时也有挺多,例如夏王与其爱臣商子,刘王与其兄弟……”
“商将军文武双全,文能定乾坤,武能镇八方,夏王自然看重。”霍屹默默地想,但商将军下场可不怎么好,在他死后,便有臣子构陷他谋反,商家被满门抄斩,甚至没活到夏王朝灭亡。
周镇偊也想起这一茬了,琢磨着这个例子不太好,又说:“还有先朝刘王,与兄弟伉俪情深,出则同车,入则同眠,死后同葬……”
霍屹:伉俪情深这个词是不是不太对啊陛下。
两个人躺在床上,君臣之间的关系也仿佛模糊了,霍屹轻笑了一声,问:“陛下,你向往古时的贤君良臣吗?”
“那倒没有。”周镇偊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反正咱们的关系,肯定比他们都要好。”
这话说得挺孩子气,霍屹笑出了声,他说:“陛下贤明爱才,会有很多忠智之士愿意为君所用。”
周镇偊侧过身,撑着头说:“但要北伐匈奴,还是得霍将军才行。没有霍将军在,我怎么有底气如此行事。”
霍屹想了想,问:“此次作战大获全胜,并非臣一人之功。臣想问问,陛下准备如何犒赏李将军?”
周镇偊反问:“你觉得呢?”
“臣不敢妄加揣测。”
周镇偊习惯性的敲了敲手指,缓缓道:“先皇曾经对我说过,李将军有将才,但无帅才,统领一军尚可,却无法统率三军。”
李仪确实很有能力,但又没有到达顶尖的地步。人们会说他是一个善战优秀的将军,却不会称他为传奇。
“先帝未曾将他封侯,是因为他战绩虽多,却无大胜。”周镇偊说:“先帝把他压在郡守这个位置上,正是因为郡守才需要能做事的人,开国元老都在朝中,就是因为朝中需要互相扯皮,他不适应朝廷。”
霍屹反应飞快:“但李将军戎马半生,并没有获得他应得的。陛下,按照你的说法,赏罚应当分明,才能服众,使将士们安心。”
周镇偊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反制一招,简直气笑了,弯起眼睛说:“霍将军,你在为别人生气啊。”
“臣不敢。”霍屹立刻道:“陛下,守城之将亦是难得,大越百年来弱于匈奴,但正是因为有守城之将在,才没有使大越落入匈奴之手。”
守边疆之人,往往难以看出他的功绩,只有在边关陷落之后,所有人的目光才会注视到那里。
他们是大越沉默的高墙,背井离乡,多年未曾归家,日复一日的枯守,为保身后故土平安。
“臣恳请陛下大赏李将军及边郡守军。”霍屹语气软下来,觉得自己躺在床上说这种话也太奇怪了,便想翻身起来正式地讨论一下这个话题。
周镇偊按住他的肩膀,说:“我会考虑的。”
霍屹觉得这也太不正经了,他暗自叹了一声气,就听周镇偊接着问:“霍大哥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就睡吧,明天我让公孙羊与陶嘉木他们来宫中,讨论一下在河套地区设立新郡的事。”
霍屹本来想睡了,听到这话,刷得一下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设置新的边郡?”
“没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总得守住才行。”周镇偊说:“这事明天再说,你先睡吧。”
霍屹这哪儿睡得着,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边郡的事。
周镇偊放下胳膊,也平躺下来。他当时拉着霍屹不让走,其实只是一时冲动,聊得太开心了嘛,他就没忍住想多聊一会。
他尝试入睡,半晌之后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旁边霍屹的存在感太强烈了。
其实周镇偊从来没和别人一起睡过,小时候所遭遇的危机太多,他对和别人距离过近会感到非常戒备——除了小时候,他被霍屹哄着睡过一次,那时候他刚刚经历一场暗杀,因为不安而无法入眠,霍屹就守在他床边,看着他睡过去。
当年的小周镇偊,不知不觉中开始依赖霍屹,他自己心里当然不承认,觉得这种软弱的情感使他不再那么强大。
现在的周镇偊,却能大声说,没错,我就是依赖霍将军怎么了,谁让他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