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还好。
直到单郁的父亲被神通广大地扒出来,那个叫单典儒的男人。
闻苼是个网文作者,而单典儒曾经也是个作家。
他只出过一本书,但那本书红极一时。
可以说出道即巅峰,之后便江郎才尽。
扒得再深些,当时那本书在文坛地位极高,书中人物性格栩栩如生,偏激又尖锐。
而传奇的是,作者本人却走上了书中人物的老路,再走不出来,那是他亲手画出的牢笼。
他活在了自己给自己写出的世界里。
男人一生苦闷再不得志,原还想要个儿子以续香火,却老天苛刻,让他不能如愿,竟得了个女儿。
他给孩子起名为郁,即阴郁。
表示对这个孩子的嫌恶。
有多嫌恶呢?
单郁松开了手下的鼠标,她向后陷进椅子中,闭了闭眼。
大概就是恨不能她从未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上吧。
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是无穷无尽的殴打。
什么都可以是他的工具,裤子上抽下来的皮带,脚上脱下来沾满泥污的布鞋……
劈头盖脸。
胳膊、腿、背,红痕、青紫纠结在一块儿,还可以掩盖在衣服底下。
可她出现在众人眼里时,连脸上也是极其狼狈,鼻青眼肿。
“你为什么要出生?”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目眦欲裂,“你是老天折磨我的魔鬼啊!”
究竟是谁折磨谁?
她像是一只无力抵抗的瘦弱小鸡仔,被人拽着拖着,还可以凭空提在手上抽打。
“都是你!都是你!”男人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踢踹,“老天拿你换走了我的才华,你是小偷!偷走了我的所有!所有!”
有的时候,她又会觉得,她好像铁蛋叔叔家养的那条狗,被主人随意处置。
可那条狗在主人高兴的时候也会被丢块儿骨头,她却没有。
男人最后会把她丢进杂物间。
无数个日日夜夜,隔着极高的靠近天花板的那一只小窗子,能看一眼脏污不堪的天空。
因为玻璃上的污垢太厚重,那片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模糊。
在单郁很小的时候她会哭,会喊妈妈、奶奶,哇哇哭叫着去抓门板,又或者试图去够那顶永远高不可及的脏窗子。
再大一些,她就不哭闹了。因为她发现,那里除了黑了点儿,冷了点儿,脏了点儿,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很安全,她不用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可是男人有时候喝多了,又会闯进去。
单郁发着抖缩在旧箱子边上,但这个时候的男人一眼都不会看她,他只抱着一本泛黄的书,在那又哭又笑。
单郁有时候被丢在那里又被遗忘,许久都吃不上东西,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从饿,到了感觉不到饿。
也因此,她总是比同龄人矮小一截子。
就是这样的她还敢有奢望。
她捡了别人家丢掉的风筝,然后妈妈也走了。
她自作自受,连妈妈都没有了。
村里的每一个小孩子都指着她说,“没人要的小孩。”
她的名字就像是一个诅咒,阴郁,招人厌恶,这世上没有人愿意要她。
-
温亦弦看见网上那些关于女孩名字的解读,那些被深挖出的女孩父亲的生平。
她从前都没查到这一层。
她只知道那个父亲很不像话,是个烂人,却没想过去查一查,那个男人为什么变成了烂人。
是有多恶毒,才会把诅咒作为名字给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觉得上天待他不公平,痛恨世界。
凭什么就让她的女孩也遭受这样的不公?
温亦弦给单郁打电话,接通后,那边悄然无声。
温亦弦嗓子发干,她这辈子没发出过这样干涩的音色,“……还好吗?”
单郁说,“还好。”
温亦弦咬着唇,好半天喊出她的名字,“单郁。”
女孩那边的呼吸声骤然加重,“别喊我这个。”
可是那能喊什么?
温亦弦尽量放轻了声音,“妹妹。”
对面传来一声极短的轻笑。
女孩冷调的嗓音此时竟透着苍凉感,“你在喊那只跑掉的猫吗?”
温亦弦的心狠狠抽了下。
她突然好害怕,她怕单郁也像那只猫一样跑掉。
就像她捡回了单郁,单郁捡回了那只猫。
那绝对不行。
单郁一直缺少关爱,最怕被遗弃。
那她来给她,什么样的爱她都能给她。
“我想见你。”温亦弦捏着手机的五指都碾压变形,指尖泛白,“你在哪?”
女孩只说,“我没事”
那头就再也没了声音。
温亦弦好半天才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她看见屏幕漆黑一片,电话早已被掐断。
-
这种时刻温亦弦等不了,她直接飞去了A市,她知道单郁租的房子在哪。
她站在了那个小出租屋门口,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温亦弦又给单郁打电话,打了快20次,那边终于接起来。
女人没来得及开口,单郁抢先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就站在门的另一边,扒拉着猫眼,所以能看见门外的女人。
对不起。
单郁在心底里跟温亦弦道歉,可是我现在没办法见你。
“我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你门里的手机铃声了,我知道你在里面。”一门之隔的女人却不依不饶,“你开门,不然我一直敲。”
单郁:“……”
女人没有多的废话,直击单郁命门,“我摘了口罩和眼镜。”
在这个人来人往,鸡飞狗跳的古老的筒子楼里。
底下就是闹市,离学校很近,只需要几分钟到功夫,就可以被大量的学生包围。
如果大明星wendy光明正大一直敲门……
这是在威胁她。
单郁却不得不受温亦弦的威胁,“咔哒。”一声,门锁轻轻开了。
温亦弦推门而入,两人迎面撞上。
女孩的状态很不好,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整个人都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走进屋几步,桌面上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酒瓶。
单郁顺着温亦弦的目光看过去,在眼神触到那些喝空的酒瓶时,她像是被空气中不存在的一杆枪精准击中,瞬间难受到扛不住。
女孩修长的腿一弯,就那么直接跪坐在地。
她前些天还在温姐姐的生日宴上卖乖不怎么喝酒,今天,就被看见这副德行。
她还能更糟糕一些吗?
温姐姐又要对她失望了。
她一直叫温姐姐操心又失望,高中也是,动手打人,被喊家长,一次又一次让温姐姐失望。
如果不是因为两家老一辈的关系,温姐姐那样天上的人,应该根本不愿意正眼看一眼她这样的……尘埃里的……垃圾吧。
单郁膝盖蹭在地板上,腿曲着,她嗓音很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卑微又小声,“温姐姐,你回去吧。”
“不行。”
“别看我。”女孩很轻地说话,整个人缩在地板上,就好像在当年那个破旧的杂物间,想要将自己缩到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别看我了……”
到后面女孩的念叨已经成了念念有词,“别看到这样的我啊。”
温亦弦一点一点靠近她,半蹲下来。
单郁只是低着头。
现在,她真正成了一只把自己埋在土里的小鸵鸟。
温亦弦缓慢地伸出手环住了这只小鸵鸟,她的手掌抚慰在她的后背,用和小姑娘一样大的音量,很轻很轻,她问她,“你喜欢我是吗?”
只是一个瞬间。
她怀里的女孩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那种整个人都在颤抖。
幅度很小,却停不下来。
温亦弦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她抱着女孩起身,仰着头同女孩对视,女孩的眼里根本没有焦距。
单郁现在这样根本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盛夏的时分,温亦弦搂在怀里的这具躯体冰冰凉。
于是,她凑近一些,鼻尖抵在女孩的下巴上,皮肤贴着皮肤,强迫女孩注视她。
温亦弦说,“我喜欢你。”
这句告白就像一句带有魔力的召魂咒。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迅速找回了焦距,倏忽睁大。
单郁从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这样悲哀和绝望。
她心上人说喜欢她,她的温姐姐说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