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26)

何雨看看她,笑得贼兮兮:“你这小姑娘适合演地下党啊。”

林颂雪直视前方:“何默默初中时候被人孤立的事,你还想听么?”

何雨闭上了嘴巴。

“其实那件事跟我有关。”雨滴打在伞面上,仿佛很重,林颂雪调整了一下握伞的姿势,“我们是在初二暑假的英语竞赛补习班认识的。”

“这个我知道,默默跟我说过,她说她一开始就觉得你特别不一样,哎呀,老师要分小组的时候她就……”

“不是的。”林颂雪打断了何雨的话,“当时整个补习班都知道我是花钱来的,没有人愿意跟我组学习小组,何默默不一样,她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又勤恳努力,交作业一丝不苟,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跟她组成小组。”

从林颂雪的嘴里讲出来的是一个与何默默所说的完全相反的故事。

没有人愿意跟林颂雪组小组,而何默默身边聚了好几个人在争抢她,老师看见了林颂雪的窘迫,出于照顾的心理问同学们:“有人愿意和林颂雪组一起吗?愿意的举手。”

无人举手。

林颂雪坐在座位上,她仰着头,但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全身的力气都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也不过才十五岁,靠着家世背景和钱,她一直有很好的“人缘”,直到进入这个教室,直到这一刻,这几乎要成为她人生中最羞耻的瞬间了。

“何默默?你举手是愿意跟林颂雪一组吗?”

视力好像突然间恢复了,林颂雪看见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儿点头,然后她抱起了书包转身走向自己。

十七岁的林颂雪笑了:“何默默在您面前一定把我说得很好,她是一个,从来不会说人坏话的人,跟她当朋友,60分的人也会变成120分。”

何雨在这个时候抬起左手看了看那个的“手表”,后知后觉地说:

“对啊,她那天跟我说了那么多,结果只给我减了一天,就是因为她说的……”都是挑着说的。

“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告诉您,那天辅导课结束我拉着她要请她吃哈根达斯,那时候那是我唯一会表达感谢的方式,花钱请客送礼物。结果她说她要回去做作业就走了。我花了一千多买了支钢笔要送给她,因为我真的很想谢谢她,她也不要……她越不要,我越想跟她做朋友,我就赖着她,她学习我也学习,补习班上到一半,我钱花的少了,成绩还提升了不少,说实话,我爸以前觉得我成绩不好,想花钱送我去新加坡读高中的,我后来考上了市一中,他说他帮我剩了不少钱。”

何雨忍不住感叹一句:“交朋友还是得交我家默默这样的,带人上进还省钱。”

林颂雪撑着伞迈过地上的积水,回头看见积水倒映着天光和树影。

“何默默被孤立就是因为我省钱了。”

“什么?”

“初三重新分班,我让我爸想办法把我和何默默分在了一个班里,我有几个从前的‘朋友’。”

何雨能听出来林颂雪把“朋友”两个字说的颇有深意。

“他们是跟我是一个班出来的,跟从前一样,他们请我去参加生日会,让我请他们喝饮料吃东西,当着何默默的面,一个同学跟我说去年我送了另一个人的礼物他很喜欢,问我能不能今年也送他一个,他说要我证明我和他的关系更好。”

虽然前一天听的时候何雨也猜到了林颂雪曾经是个花钱买“友谊”的小姑娘,这跟亲耳听见她承认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没说话,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孤独的小孩儿往往会做出让普通成年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很多家长分享着矫正的办法,却忘了本该是自己不要让孩子感到孤独的。

这是错的。

何雨知道自己从前也是错了,只是她很幸运,她的孩子是何默默。

“当时何默默抬起头,问我‘友情就是一场比赛么?为什么需要用礼物来证明?花的钱越多关系就越好么?’我回答不出来,其实我之前觉得就是这样的,我给一个人花了五千,别人花了五百,五千那个人就应该对我更好,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回答何默默,她一分钱的礼物都没有送我,她也没有收过我的礼物,我觉得她特别好。”

雨幕遮蔽着不远处的校门,何雨仿佛看见了十四岁的何默默和十五岁的林颂雪。

骄傲气派的小姑娘弯着腰对坐在座位上学习的女孩儿说:“何默默,我不送他们礼物了,你陪我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在对方热切的眼光里说:“好。”

原来这才是上校鸡块故事的开始。

“后来我才知道,过了一个月,何默默的书包被人从楼上扔了下去,就是那个跟我要礼物的人干的。”

第20章 保护(二更) “我没有保护过她。”……

雨水冲刷着树, 新绿的叶子,老旧的树干和上面新刷的白漆都成了湿漉漉的。

何雨陪着林颂雪在校门口拿了小笼包的外卖。

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在年轻的时候是一只快乐的鸟, 没有人不喜欢她, 没有人不羡慕她,虽然眼睁睁看着于桥西的青春被沉痛的家庭侵染了污浊, 她也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在十几岁的年纪经历了这样的痛苦。

因为林颂雪不跟那些跟她要礼物的同学来往, 当然也不再送他们礼物,他们把嫉妒和厌憎的目光投向了林颂雪的“新朋友”何默默,十几岁的孩子们用放大镜去找“何默默”身上的缺点, 她是单亲家庭, 用的东西都很便宜, 她没有爸爸, 自从和林颂雪在一起她经常去吃肯德基……所以她一定从林颂雪身上拿到了很多钱, 很多礼物, 并且不让林颂雪给别人礼物。

他们说何默默成了林颂雪的跟班。

他们说何默默是个抱林颂雪大腿的穷鬼。

他们说何默默自私小气看不起人。

书包扔掉,阅读笔记本被打开划满了X, 发下来的作业不翼而飞, 何默默遇到这些事情都会在第一时间去找老师, 然后事情就会平息几天,也只有几天而已。

最重要的是同学们都自发地不在跟何默默说话, 他们中传出了可怕的说法:“谁和何默默说话,就是央求何默默去跟林颂雪要钱,跟她一样地不要脸。”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 林颂雪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欺负何默默,她好几次警告班里的同学不准再欺负何默默,反而更坐实了很多不好的传言。

甚至有人说何默默的妈妈是狐狸精, 何默默天天跟林颂雪在一起是为了让她妈给林颂雪的爸爸当小三。

……

“这些我都不知道。”何雨说。

她是个妈妈,女儿经历了这些,她都不知道。

林颂雪撑着伞的手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包子是热的,大概也是这个伞下面唯一还热着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在哪儿呢?”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又松开手指,何雨问的是自己。

很多家长自以为对孩子付出了一切,“父母”二字理应在人生中锦旗飘扬,何雨并不是这样的家长,她的心里一直对女儿有着愧疚,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生下这个孩子,心里却没有什么母爱,就像别人结婚后生了孩子她也生了,李东维想要个孩子她就生了,生出来是个女儿李东维说还好,她就觉得对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当初她希望叫“李晓笛”的女儿聪明美丽漂亮懂事,继承她和李东维两个人的全部优点,因为她是自己给自己丈夫生的孩子。

她何雨从来不具备一个母亲本该有的母爱,离婚之后她照顾何默默长大,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只有她了,她亏欠这个孩子的,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她是个妈她能为这个孩子豁出命去。

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命都没了。

“默默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世界在雨中嘈杂,却没有给她回答。

林颂雪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

“阿姨,你别哭啊。”

何雨抬起头,她没哭,她抬起手,手指机械地在胸膛中间滑动,好像里面有东西要出来,也可能是已经出来了。

“你告诉我,默默经历这些,她哭过么?”

“没有,阿姨,您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呀,就是难受,太难受了。

“她为什么没哭呀?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就回来,她就一进家门就跟我哭呀?我是不是忘了教给她哭了呀?我是不是忘了告诉她,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她身后还有我这个妈妈?是不是,她小时候被欺负的时候,我不管她,她就以为,她受欺负了我都不会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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