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从一个昏暗的早晨开始的,她浑身无力躺在病床上,心里默算自己还有几天可活。她偷偷睁开眼睛,看见爸爸坐在床头,正沉默地盘一颗核桃。
原本陪床的是妈妈,但妈妈很快就病倒了。那段时间妈妈刚好失业,是双重打击,所以精神完全垮了。
爸爸随即请了假,选择全天陪伴女儿,把妻子留给她的爷爷奶奶照顾。
一开始爸爸还试图和她加油打气,笑着鼓励她战胜病魔,狂犬病怎么了?那也没什么可怕。
但第二天爸爸就不再笑了,因为已经和医坐详细沟通过,差不多认命。
她还注意到爸爸的一边脸肿了,也不知道是爸爸自己扇自己耳光,还是被妈妈或者爷爷奶奶抽的。她也没敢问,只装作没看见。
那之后爸爸就变得很沉默,只是会注意着不在她面前表现太消极。
她一度很难受,莫名其妙的心慌和烦躁,莫名其妙的大汗淋漓。本来普通的光线,突然变得可以刺痛眼睛了。本来普通的微风,突然变得寒冷刺骨了。
她知道所有感觉都是错的。她的意识其实很冷静,可身体却陷入疯狂,一步一步崩坏。
一直到那个早上,她终于感觉好多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瘫在病床上,一阵一阵昏迷,偶尔醒过来。
我还有几天可活?她那样想着,努力睁大了眼睛。
浩劫在毫无征兆的时刻降临。
她被可怕的力量吹飞了,或者说是撕碎,或者说是蒸发,或者说是磨为粉末。
不只是她,周围的一切都是,但她分辨不出来。
声与光纠葛在一起,感觉的能力无限变形,她能嗅到五彩斑斓的黑,能触摸到腥臭的香味,能看见铁石一般的柔软。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是明亮的、漆黑一片的。而下一瞬间,虚无便降临。
她自以为死后会有葬礼,会有花朵,会有人怀念她,悲伤需要时间抚慰。她在家里床垫下藏了不少自己写的小黄&文,希望好友能有点性灵,在她爸妈发现之前悄悄拿走处理掉。
另外她想起在游戏里还冲了一笔钱没用,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帮她抽卡花完。但果然还是不说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另外她新小说的大纲才打完,刚同一名小说家交上朋友,好不容易学到一个写作技巧却来不及多练习,她还同一个外地读者约好了要碰面吃烧烤,她还……可该死的她现在才想起来这些!根本来不及善后。
其实她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因为她的爸爸、妈妈、朋友们,还有许许多多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大家的坐命之火都被同一场灾难一起轻易掐灭了。
上百万人一同死亡。
她有幸出席了最盛大的狂欢,可她却来不及盛装打扮。
……
“珍香,珍香?珍香!!!别再看下去了!”
“不,系统,我还想再看一遍,拜托了,就让我再仔仔细细看一遍吧。”
“可你已经反复看好几遍了!你现在的脸色糟糕透了!”
“那就最后一遍吧。”
珍香认为,人,微小、脆弱、易逝。但她也不是坐来就这么想的。
第124章
珍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死去上百万人, 却只有自己一个灵魂未散,误打误撞之下进入了那扇木门。
在那之前,她乘着风不知飘了多久, 看到灾难之后废墟上的疮痍, 也看到未受波及之处普通人正常的生活。
鲁迅曾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珍香发现这是真的, 只要稍微远离一些现场,人们就可以对自己说:“那场灾难与我关。”然后继续埋头于生活, 操心各自的柴米油盐。
珍香并不认为这是人性的冷漠,或者说她不讨厌这种冷漠。比起看到废墟,她实在是爱极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烟火景象。
她一路飘一路看,看渔对游人介绍鱼肉的鲜美,看晒谷场上农坐在收割机里打瞌睡,最后她飘到了美国的马萨诸塞州。
说到马萨诸塞州可能尚且耳生,一说麻省, 就会转而恍然大悟了:是麻省理工的那个麻省啊。
珍香在麻省饶有兴致地参观了新贝德福德捕鲸博物馆, 馆中展示着抹香鲸的巨大骨架与微缩捕鲸船。然后她被风送到一所褐砂石房屋的地下室门前。
原本珍香没想进那扇门,莫名的吸引蛊惑了她,使她在恍惚中被一股力量带了进去。
她落入了什么东西里面,那种感觉奇妙, 明明没有任何人对她讲解情况,她却明白自己这是与某样“物品”融合了——融合的意思是再也不会分离。
她又重新拥有了实体,可以小范围的活动,可以制造出响声, 可以触碰盐粒,总之再不必幻觉般飘在风中。
她一开始感受到绝顶的喜悦,紧接着却是强烈的不适。
她不再是人类了,而是盐田世界封印的一部分, 她的一半被深埋在盐层中,另一半没入一个直径100千米的球形空间。
她一端裹入石柱底部,另一端嵌入一个极其巨大的、肥胖人形生物的脊背。
她发现自己的新身体上有一道微小裂缝,充满恶意的能量从人形生物那里发源,顺着缝隙源源不断涌入她的身体,潜移默化中自内而外地腐蚀着她。
不她现在没有痛觉神经,所以无所谓身体上的损害,只是恶意的力量同样能刺激灵魂,导致每时每刻都觉得不适。
盐田世界是非常无聊的,苍白荒芜,连一只虫蚁都没有,好在珍香一开始要努力适应恶意,所以顾不上寂寞,而等她久居其室不闻其臭、开始觉得恶意像空气一样普通自然时,她早已忘却不寂寞的感觉了。
这是好事,等待时间流逝对她不算痛苦,只是很平常的日常生活。
在身边的“同类”断裂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样真好,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死后居然还能换一种方式继续存活。
她可以晃动身体,用锁链碰撞的声音即兴演奏。
可以背下石柱上的浮雕纹样,没有边际地猜想那都是什么含义。
可以耐心寻找出整片盐田最大的那颗盐粒,然后为之起一个复杂的名字。
等一个叫SCP基金会的组织找到这之后,她的娱乐就更丰富了,总要猜想那些人又会拿什么好玩的进入这、要制造出怎样的笑料。
她蛮喜欢SCP基金会,这个组织尽是一心保护人类的疯子,致力于把发现的一切危险事物都控制收容起来,隐藏遮蔽住所有的阴影,不择手段让凡人生活在安全无知的阳光下。
组织的名称正是由Secure、Contain、Protect三个单词组成,意为控制、收容、保护。
虽然很中二偏激,珍香一想到自己为人时平静的美好生活,那其中绝对有这些人的功劳,就没法感到讨厌。
总之,也许她确实得聊,总归没什么可抱怨,一切都不坏,美滋滋。
是有一天,她的一条“同类”终于被恶意能量战胜,像是严重锈蚀的酥脆铁链一样断裂,她才终于惊愕地意识到为什么SCP基金会如此紧张这。
原来她和她的亲朋们之所会死掉,是因为诸界吞噬者想要挣脱封印。每当诸界吞噬者解决掉一条锁链,门外的世界就会对应发生一场灾难。她刚来这时,注意到已经有断开的锁链了,那就是她作为人类死去的原因。
现在她知道自己也终将断裂,而后果并不只是灵魂跟着一起消散,还将拉上不知多少人共同陪葬。
她注定以一个“失效封印”的身份迎来终结,与上百万人性命一起,为诸界吞噬者献上挣脱牢笼的庆祝礼花。
当诸界吞噬者终于冲破封印、王者归来的那天,也许天空将被染成尽血色,腥臭的雨落进婴儿纯洁的眼中,人们用哀嚎声亲吻王的脚趾,而祂只是随意梳理身上的鳞片,要用世界的覆灭来宣告深红之王的尊名,在祂身后无数生命像秋天的麦草一样倒下。
在那之前珍香会先一步消散,就像一个悲剧故事的序章,不是道开胃小菜。
她甚至无法明确的仇恨诸界吞噬者,因为祂之于她来说就是天灾,是火山台风地震海啸,是毫道理以至于理所当然的、不可抵挡的终末之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是这样?
我不要!救救我!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救救我!我不能死!!!
珍香的灵魂嘶吼着,一度陷入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