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谢灵均却滔滔不绝。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在谢灵均心里,沈正泽到底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沈正泽心想,如果前面一百年,他对谢灵均没有羡慕嫉妒,说的话客气些,对方是不是早就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了?
沈正泽想到这里,颇觉遗憾,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一样。
不过好在为时不晚。
“北冥大陆与极东沧海的边境划分,一开始存在争议。”谢灵均不急不缓地说,声音平正,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明明听起来很无趣的话,从谢灵均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趣味盎然了。
不知道是沈正泽的滤镜太强,还是谢灵均的声音过于好听,教科书中的东西也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极东沧海的北部,原先是蛮荒之地。深渊有三大入口,其一便在北冥的高崖之下。沧海北部距离高崖不是太远,因此北部魔族聚居。十万多年前,魔气与灵力混杂,不像今日魔气下沉流入深渊,彼时人间也充满了魔气。
“如今的残余的妖族大多性情温和,但妖元纪年,妖族肆虐无道。而北冥与沧海边境的魔族,同样性情残忍暴虐。两相较量之下,魔族击败妖族,守住地盘,遂留在边境。
“北冥大陆之所以无人居住,也是因为深渊入口之一在北冥,魔气浓郁,人族若要长时间居住,很容易入魔暴体而亡。”
后面的话,就是人人都知道的了。祖师蔡漠,携手祖师池飞阳,两人共同开辟北冥大陆。前者在鄱阳湖畔创建北冥派,后者在长白山脉创建了青阳阁。
谢灵均说到此处,语出惊人:“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的可能并不确切了。”
沈正泽好奇道:“接下来,不就是蔡漠和池飞阳赶走魔族,划分地界,从此将北冥大陆和极东沧海区分开来吗?”
谢灵均问:“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从何而知?”
“都是我在文渊阁里看到的。”沈正泽回答道,“当初拜师之后,我进入青崖书院学习了三年。其中贺长老分发的书籍之中有记载此事,我又从别的书中看到过。书中记载大同小异,我应当不会记错。”
谢灵均慢条斯理道:“你是没有记错。但你得知的是否属实,那就值得商榷了。”
“难道书中记载还会有假?不至于吧,就算一本书中有假,其他好几本书中记载的也是假的吗?”
谢灵均抿唇一笑,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向沈正泽,仿佛在说——你太天真了。
“可能有假吧。”谢灵均道,“你看的书都是挑选过后,才会被放入文渊阁的书架之上。青阳阁有七座藏书阁,等你修为更高,可以进入其他几座之后,或许你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沈正泽有些懂了:“那些隐藏在书籍背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不怎么喜欢看书,”谢灵均道,“我是听师尊说起的。师尊告诉我,当年两位师祖开辟北冥大陆,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屠戮了万千生灵,流血镇压才得以大功告成。”
沈正泽背后一凉。
他看到的书中,只歌颂了蔡漠和池飞阳,却没有说这两位师祖的手段。
说话间,谢灵均御剑下行,沈正泽紧跟其后。
等离开云层,能够望见无垠的绿原时,谢灵均才指着大片大片的土地,说:“这边境之上,曾经生活着万千魔族。那些安土重迁,不愿离去的魔族,最后都被赶尽杀绝了。传闻此地曾经血可漂橹。”
沈正泽望着碧绿的原野,心中生出漫漫的苍凉,感慨道:“妖族肆虐,人族为求安居乐业,最后却要屠戮无辜的魔族……”
沈正泽的神情很是悲戚,像是在哀悼那些逝世十多年万年的生灵一样。
谢灵均见状,好奇地问道:“你现在很难过?”
“我是很同情那些亡灵……”沈正泽低声细语,“他们只是因为地盘之争,就要被杀死,实在太过可怜。”
谢灵均心中一动,似有所感,好一阵子后才开口:“放眼漫漫历史长河,有些族类的死亡,未必就全然都是坏事……”
沈正泽还没有听完,就知道谢灵均的意思了。
当初安土重迁的魔族被屠戮殆尽,方得如今安平的两大陆。如若那些魔族存在,不知又有多少生灵要为他们所杀害。
沈正泽一旦想通谢灵均要说的话,就觉得十分没有意思,不愿意再多说话,一下子侧开了脸,不愿意再看向谢灵均,也不愿意再多听对方辩驳了。
谢灵均的思路很好理解。
就像之前,沈正泽问他看到氤氲水汽,会想到什么。谢灵均的回答是,想到四季变迁,万物生长,天道运作,周而复始,绵亘不绝。
现在谈论起那些被屠戮的魔族,沈正泽心中痛惜,为万千生灵哀悼;谢灵均却无情地将那些魔族看作历史的一部分,认为他们的死亡未必就是坏事。
两人看问题的立足点不同,诉诸的情感有异,竟是虽能明白对方,却到底都不能互相理解。
谢灵均一看沈正泽扭头,也知道对方的态度了,便不再说下去,只好问:“你与他们素未谋面,又非同一族类,且相隔遥遥十万多年,是如何有这许多同情的?”
沈正泽这才重新转过头,看向谢灵均,奇怪道:“怜悯之心,仁之端也。这不是人之本性吗?”
他还好奇,谢灵均是怎么做到如此无情无欲,抛开自身立场,从大道的角度来看待万事万物的。
“是吗?”谢灵均不置可否。
沈正泽忽然想起一个人,佯装不经意提起:“谢师兄不也是有着怜悯之心的善人吗?听枚九谈起过,她曾经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时,师兄曾经救过她,还为她专门去医馆要了一瓶清风露。”
谢灵均怎么可能记得这种小事?
“有吗?或许吧。”
沈正泽听到谢灵均淡漠的语气,心中顿时凉了一截,想到之前刘少卿质问谢灵均时,谢灵均回答了三个字——“我忘了。”
谢灵均就连帮扶了多年的刘少卿,都能转头就忘,更何况随手施恩的枚九。
沈正泽长出一口气,不甘心地问:“那刘少卿呢?师兄不是十分怜悯他吗?”
“不错。”谢灵均点头,“他实在可怜。我其实不应该在背后论人短长,但郑思难确实不是良师,他所收的徒弟更非益友。刘少卿有这样的师父与师兄,是他的不幸。”
沈正泽见谢灵均并非真的无情,还是有人的基本情感,这才觉得好受了些,方才被一口气堵住的胸口也舒畅了不少。
谢灵均继续说:“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刘少卿与我道不同,我难以欣赏他。如今他是筑基后期,差一步即可入有我境,我同他缘分已尽,不必再提携他了。”
沈正泽追问道:“那谢师兄之前说,你忘了,是真的吗?”
谢灵均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阵回想,才明白沈正泽说的是什么。
“是真的。”
沈正泽怔了一下,旋即又问:“谢师兄提携刘少卿这么多年,竟然能够一朝忘却其人的吗?”
“人与人相交,如若用情至深,那么极容易产生因果。我对刘少卿不过随手而已,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愿与他有因果牵连。缘起缘灭,转瞬之间,我对他仁至义尽,忘了他又有何难?”谢灵均神色不改,语气平平。
沈正泽疑惑不解:“可谢师兄,你在刘少卿心里,显然非常重要……”
“他怎么看待我,与我何涉?”谢灵均道,“在我决定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从我心中消失了。我在别人心中是怎样的,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沈正泽一时震撼非常,说不出话来。
等沈正泽回过神来,他又想通了另一点——谢灵均这句话,说明他忘记刘少卿,是在领取任务之前。
进来几日,沈正泽一直以为谢灵均对刘少卿无感,是在领取任务当日,刘少卿一时失言,说出了许多让谢灵均反感的话,谢灵均这才看清刘少卿此人不足为伍。
却原来谢灵均早就打算与刘少卿分道扬镳,而且是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瓜葛的那种。
——忘却。
——从我心中消失。
沈正泽扪心自问,如果一个人与他相识百年,无论对方人品如何,他都做不到彻底忘却,将对方从自己心中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