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我听说你们要答谢我,我才来的,不用麻烦。既然谢谢说完了,我就走了。”宁珏要把自己的手从谢女士温热细腻的双手中拎出来。
“你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家人,靠什么谋生?”谢女士再次抓紧她。
嘴边的“不劳你关心”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宁珏想起自己扔在谢女士车上的死耗子,此时她是那只死耗子,被自己抛在谢女士的车上,她说不出拒绝。
“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很要强,但是一尘说她那天对你印象深刻,她很喜欢你……这是她出事以来,第一次,态度比较积极,就当是帮我们,好么?”谢女士言辞恳切。
但宁珏听明白了,是谢一尘的意思,谢女士本身,并不在意她留或者不留。
也根本没认出来。
宁珏心情忽然平静下来,脑子里的天平左右晃动,为数不多的砝码堆叠起来,命里有刻度,指针在各种刻度上摇摇欲坠。忽然天平定下来,定在七百块上。
“七百块?”她确认。
“对的,包吃包住。”
“我不在这儿住,我也不会伺候人,我试试,不好我就滚蛋。”
谢女士被她的语气呛了一下,宁珏也意识到自己忽然说话不够轻柔,笑着补充:“我怕我做不好。”
谢女士脸上多云转晴,连声答应着,张秘书适时走过来,拿出拟定好的合同。
合同?宁珏忽然想起什么卖身契……杨白劳?她脑子里纷乱复杂,皱着眉头:“我不喜欢这个,给不给钱,你们良心说了算,我要是做了坏事,派出所不是离得很近吗?”
“好,之后这些事,你和张秘书聊,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做。”谢女士看尘埃落定,她一拢裙摆站起来,人已经走出去了。
宁珏回头看张秘书:“我过两天再来,这两天我朋友病了。”
“你什么时候来?”
“下礼拜。”
“我预支给你这月的工资。”张秘书主动提起,宁珏收了钱,笑了笑:“那天你看见我骂谢小姐了,怎么还让我来照顾人?”
“你不是来照顾她的,你是来刺激她。”
“啧,什么意思?你看谢小姐不爽,巴不得她早死?”
“不是,她一直躲在房间,我们又不敢说重话。你是恩人,你那天说完重话,她听得进去。你那天走了,她出来吃饭了,这是出事以来头一遭。”
“哦,就是骂得她出来吃饭,我懂了。”宁珏抽象理解,张秘书哭笑不得,但一转眼意识到宁珏在开玩笑,宁珏细细弱弱的,生得像一朵袅娜的白花,人不知道她在街头在流浪的日子里到底是被谁呵护,长出这么细嫩的样子。
她眼底有忧郁,但神情却是明朗的,整体来看,就是十五六岁女孩常有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特别。
张秘书忽然说:“你要上楼先看看她么?”
“早晚都要看,改天。”宁珏拧紧扣子把钱装好,冲楼上看了一眼,表情并不很轻松。
第7章 十年前
那天的空气还算不错,天气明朗,太阳底下有五六个青年,这个时节了仍然赤着膀子,蹲在诊所对面打扑克,把扑克抽在水泥地上,声音洪亮,好像在抽人耳光。
宁珏绕过他们,买了一双厚袜子送给女人,女人在床上躺着,仍然看着别人的孩子望眼欲穿,望得她自己忧伤起来,转过脸睡觉,宁珏把袜子放在床头,好像她是圣诞老人。
“和人家说好了,做保姆,一个月七百块,包吃包住,我说我不住,晚上还回来。我去试几天,你自己呆在这里不要找事。”宁珏叮嘱,有点儿不耐烦,四周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叫喊,有个女孩子安静蜷缩在母亲怀里偷偷看她,宁珏生得很好看,很受小孩子喜欢。
宁珏回头,小女孩害羞地别过眼去。
女人立即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抓出糖,请宁珏递给那小孩。
宁珏就递过去,小孩害羞地伸手,她妈妈笑眯眯地客气,说不拿,我们不拿,乖,说谢谢姐姐……
女人着急地帮腔:“拿着,拿着给孩子吃……”
年轻母亲的笑容消失了,背过身,抓着小女孩颤颤伸出来的手,轻轻拍几下以示惩戒:“不许拿!”
宁珏自在地剥开糖放在嘴里:“那我走了,你吃饭时喊王大,多出来的钱你掏。”
也没有等回应,她转头走了。
女人喜欢孩子,但是自己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生,因此看着别人的孩子馋,像是饿久了,两眼冒光。宁珏打听过了,说似乎可以做试管婴儿,但是女人做的那种事……那种事,找不到什么体面的能和她生孩子的男人。
宁珏依旧走在路上。
她在想谢家,她可以立即到岗,就是推脱了,她留给自己几天,晃荡在街上,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给自己缓冲,怕突然换个生活环境,立即把自己忘了。
她在街头从北到南,用脚步量过每个垃圾桶之间的直线距离,停下来的时候,她又给自己算了一卦,对老头说的是算事业,老头说,飞黄腾达。
不管老头是不是惯例忽悠,宁珏都为自己的飞黄腾达付出了五块钱。然后她结束了自己在街头溜达的时间,第二天到谢家报道。
谢女士不在,家里的事惯常由张秘书负责,但他也不经常出现。用一部电话和他交流,电话就在一楼,和二楼的另一部接通。
除了楼上的谢一尘,家里多出一个做饭收拾的阿姨,勤勤恳恳,长相就像宁珏小时候所见的村里犁地勤恳的妇人。她想和阿姨说说话,发现她听不懂对方讲话,对方似乎听得懂她部分的话,但宁珏看不出自己说什么话对方能够听懂,两人没什么交流余地。
宁珏立即后悔了,她忽然感到自己被困在了这座大房子里,谢女士不在,她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她决定立即就走,没有签合同是她的明智,她早知道自己会往后退却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她刚走到一楼玄关,楼上忽然发出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大件物品忽然砸倒在地。
宁珏上楼,四处看看,最后推开谢一尘的门,看见她跌在地上,轮椅四脚朝天。
谢一尘抬起胳膊挡住脸,自欺欺人地挡着,宁珏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看地上没有碎玻璃,没有尖锐物品,谢一尘还能动弹。
于是她就在原地站着看,外头的光打进来,宁珏的影子拉长,和谢一尘的脸重合。她半晌不动,谢一尘终于移开胳膊:“你不扶我一下吗?”
“我不想在你家做事了,所以我不扶。”宁珏抱着胳膊,眼神冷冷淡淡,说出来的话也不像人话。
谢一尘跌在地上的姿势不太好自己爬起来,因为似乎是从床上挪到轮椅上发生的问题,一条腿还搭在床上,另一条跌在地上,被跌倒的轮椅别住了,而轮椅有一条轮子卡在床底,谢一尘的双手够不到,所以她几乎是被困在地上了。
“那你不走吗?”谢一尘呼出一口浊气,双臂交叉在自己腹前,好像某个舞蹈动作的起手式。
“我听说,我骂完你之后,你就起来吃饭了,所以我来做好事,来骂你一顿,今天你吃饭,这样我交代得过去。”宁珏似乎看不见谢一尘躺在地上的狼狈样子,左右打量谢一尘的房间,她的房间似乎是贴过许多东西,现在被粗暴地扯去了,墙上留着一些胶带纸的旧印,木质铁质家具外都裹了一层泡沫,似乎是怕她碰到。
“你看我起得来吗?你看我现在还吃得下去吗?”谢一尘也没有看她,她所在的地方,非得用力地把头仰起,颈项弓起,才能看见个倒立的宁珏,她不费力,能够到的只有宁珏的影子。
“这不是我的事,”宁珏还是不打算扶她,“你要是不自己爬起来,我就走了,不和你聊了。”
“我爬不起来。”谢一尘终于叹息。
宁珏说:“你连上轮椅都困难,还怕人说你废人。”
“轮椅卡住了。”谢一尘自暴自弃地坦承自己的困境。
“办法总比困难多。”
宁珏说的风凉话一箩筐,就是没有伸出手的意思。她不想伸手,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件蝴蝶衫,要是伸手去捞谢一尘,袖子就会被轮椅磕到灰。而且谢一尘并没有请求她来帮她,只是拐弯抹角地说些宁珏不爱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