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摇着头,有些凄楚,酒意终于赢过了她,她今天就要说,不吐不快!别人幽微的情绪她察觉太多了!她自己呢?她是束缚在人间了,她也想升仙去,难道非得盯着白蛇在这出戏上悲欢离合,自己却只有看着的命?
谢一尘靠着门,并没有思索,只是快速,又轻柔地回答她:“我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哦。”宁珏很快速地答了,挪开半步,打算离开洗手间。
“我不会有这样的情人。要是有人爱我到在乎这些事,我就立即离婚。”
离婚?
谢一尘真是轻巧……
可眼神不像是骗人,谢一尘说到做到,从没失约过,不至于在假设的事上撒谎。
宁珏有些想笑……天啊,怎么是自己开始在乎这些事……是让步了?是性别的问题从来没在她这儿横亘成一座大山?无论男女都好她只是想要人爱她?
全身上下都冒出酒气,血管里流着酒,自心脏开始醉晕,她几乎想哭,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哭笑不得,再拧开水洗脸,凉水泼在脸上……连水龙头都开始流着酒了,踏踏实实地醉倒了,她三杯酒下肚,酒量不至于这样小,谢一尘说了这些话,醉意破闸而出,汹涌地奔流。
裙摆被反复掬起的凉水浸湿一团,宁珏捏着裙摆,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是……拧干裙子?还是再洗洗脸?
该干什么来着?有点迷糊了。
她沉默着站在洗手池旁边,谢一尘终于从门上起来,拉开门闩。
“别走——”宁珏清醒了。
童年的宁珏站在树杈上盯着远方来客的尊贵轿车,毫不犹豫地拉开膀子捏着死耗子义无反顾地用弹弓发射。
选我吧,选我吧……心里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是天生的贱/货,透出没脸没皮的渴望。
“别走。”她低声重复。
在她喊第一声的时候,谢一尘就回身看她,等她的下文了,此刻笑笑:“我没走呢,不过再不出去,人家要说我上了好久——”
话没说完,宁珏拽住了她的衣领,有些笨拙,像是打群架似的把人扯到眼前,自己却又站不稳了,急忙撑在洗手台上。
被她扯了个踉跄,换个人,恐怕觉得自己立刻要挨揍了。
宁珏的眼神凝在谢一尘脸上,似乎经过思考,但身上的酒气又让人怀疑这思考的质量,再沉默下去,就显得有些凶。
舔着自己的嘴唇,欲望变成了猩红色。
谢一尘盯着她,似乎和她对峙,可眼神柔和,一点儿也不像宁珏那恶狠狠的,像抓住什么猎物一样的眼神。
宁珏谨慎地抿起嘴巴,在漫长的对视之后,她收敛眼神,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水——她凝望谢一尘,像再度踏入梦中,混沌中,她竟然也找到了自己此生的奔头和念想,一时间居然不敢相信。
怎么能?她这种人也配得这样的好结果?竟然真的能了,近在咫尺的,确切的,不扭曲的,连自己的心也要欢欣起舞的感情,不是挣扎,不是沉重,她居然心里轻盈得像自己披上云衣,穿戴霞照,奔赴天外的仙境……她几乎又要流泪了。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急促地强调,把谢一尘的双手捧在手心,近乎虔诚地放在唇边。
心底的钝痛渐渐冒出,走马灯似的重走一遭。人生二十二年,可以欢歌的事太少,可以哭泣的时候太少,思考太多,奢望太过,她自己几乎不信,渐渐地沉在扭曲黑暗的泥沼里。她做过多少坏事,偷东西,骗钱,对人刻薄,冷言冷语,是自己选的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兜兜转转,又走到这条路开头,起初如何,现在如何,谢一尘被她热切地看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你才知道吗?”
手却缩回去,捧了她的脸:“烫呢。”
咿咿呀呀,一出戏开场了,婀娜着的群妖踊跃地亮相了,天际轰轰雷声,如鼓如钟。魑魅魍魉,菜刀砍菜板的妇人叽里呱啦,侵犯她的男人指手画脚,骗她偷她抢她的人展开大旗,迈着整齐的步伐,黑云滚滚地朝舞台上席卷而来。
神明来了,神点化群妖中的一个,你来,你来成仙。
她躲藏了起来。她从未被人爱过,从未被人选择,从未被人关心,就是自己抓住的机会也不信。四周都是风雨,只有一处安宁,她恐惧异常,怕这是一场幻梦,只好想尽办法,想象那里鬼魅万千,面目狰狞,她主动地走在风雨里,她认定自己只配被糟践被侮辱被诽谤。
安宁中终于走出人来救她,你来,你来成仙。
她竭力抗拒,奋力逃脱,她终于得到安宁。
雨声隔绝,恍若另一个世界。
历经点化,终于成了一半,脱下别人,露出自己,如同最初成人的幼妖,懵懂感激地望着这世界。
宁珏捂着贴在脸颊上的那双手,泪流不止:
“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48章 可以吗?
话已经说出口, 宁珏想把这样一句诚恳的话说得更诚恳些,至少不要鼻涕眼泪这样狼狈——扭转脑袋拧开水龙头洗脸,再转脸时就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一张湿漉漉的面孔, 眉睫沾着水珠,宁珏顺手抹去了, 低着头又抬眼, 有些难为情:“说点什么。别让我在这里尴尬。”
“你真的很漂亮。”谢一尘笑笑, 抱着胳膊。宁珏回头洗脸时她顺势退了一步,现在是存心要宁珏脸红, 当初宁珏不喜欢人夸她美貌,现在实在又惊艳了她,是沾水的花瓣, 她再夸一次。
“见色起意。”宁珏说, 从洗手台旁离开。
“别乱用成语。”谢一尘拽了毛巾递过去。
从洗手间出来,和醉酒的没醉酒的认识,聊天。宁珏注意着罗宾, 罗宾也在看她, 温和地笑笑,一副电影里绅士的派头。宁珏没有喝酒,她自觉已经醉了。
阿希弹吉他,问她会不会唱歌,沙发上那抹布抬起头, 吓了宁珏一跳, 把本该推拒说出的“不会”说成了“唱什么”,阿希调整姿势:“那你会唱的不少,我点歌了?”
其实会唱的也不少,她做混混的日子闲来无事, 音像店太多音乐她都听过,听久了,就连自己也会唱。到了南城大街小巷都放歌,一来二去,会唱的不少,可惜歌名歌手都不知道。
“我只是会唱几句……你点歌名我不知道是什么歌。”
阿希给她开了头:“《星光灿烂》会么?就是‘尘世间风雨……早已习惯的我……’”
“不会留意到被人说些什么……”宁珏坦然地接了,一口气地唱下去。
谢一尘靠在沙发边上,推了姜望去收拾餐桌,阿希给宁珏和声。
之后又点了几首,都是阿希开头,宁珏都接得上,连谢一尘也意外起来:“之前不怎么听你唱歌。”
“怕你跳起来。”宁珏开玩笑,是指着初见那天,谢一尘自己非要伴着音乐跳起来,把自己摔着的事。惹得谢一尘轻飘飘地白她一眼,转而和别人声音细碎地说起话。
因为诉说了自己飘摇的感情,宁珏看夜色格外温柔。
从谢一尘家里出来,阿希顺路,开车载她,宁珏靠着车窗往外看,玫瑰丛镀上斑驳清淡的幽蓝。
车还没发动起来,宁珏忽然看着那鹅黄色的窗户,注意到朋友们都走了,罗宾还没走。
“我上去一下。”
阿希点点头,从后座抱来吉他,敞开车门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宁珏笑笑,觉得他很古怪,但并不讨厌:“你小心一会儿被人说扰民来揍你。”
有些亲昵的玩笑话。
阿希两根手指在额前点了点:“放心啦,阿玉。”
“谁是阿玉啊,不要给我取这种名字。”
“因为不认识你名字后面那个……”阿希抱着吉他有些忧郁,自我感伤起来,宁珏顿感亲切,笑盈盈地推门出去。
再上楼,几步路,飞快思考。
家里并不像宁珏想的那样,仅有罗宾姜望和谢一尘。还有两三个朋友,正在陆续告别,她忽然折返回来,姜望说:“忘拿什么东西了?”
她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没有,谢一尘呢?”
谢一尘在厨房应她,似乎在收拾餐盘。
“今晚来我家么?”宁珏说。
谢一尘探出头,姜望眼神游移了一下,正要张口起哄,被宁珏插话掐死:“罗宾今天都来了,你们难道要一起出去?谢一尘洗什么盘子,留给他俩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