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求问自己的内心,究竟为何如此。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许立文的事……我再想一想。好吗?”她询问,回身关了门。
不能逃,不能逃,她忍着躲避的念头,看看越发暗沉下来的天色:“姜望今晚不回来?”
谢一尘嗯了一声。
她们沉默地坐着。
谢一尘靠在沙发另一侧,坐得很疏离,抱着胳膊用半个后背对着她。
她蓦地想起在海京的出租屋,她留给许立文的那个背影——原来是这种感受,是喷薄而出的欲望搅着五脏六腑,好像摘下一朵云乘坐,却只有心自己跳了上去飘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是生来就喜欢同性的那种人……或者说,她生来就不知道怎么喜欢人。
下意识地拒绝这种关系,拒绝得毫不迟疑。
可对方是谢一尘……
心头的枷锁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伸出手,扯了扯谢一尘肩头的衣裳。
谢一尘肩膀忽然垮下来,有些压抑地叹气:“抱歉。”
没有回答。
之后,一切就没有退路,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珏要躲起来,她不会被短暂的,细腻的欲望缠裹着,忘记了长远的打算。
第42章 婚姻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
镜子里, 魑魅魍魉伴舞,谢一尘在灯下摇手回眸,镜子外的世界, 她支着拐杖,低眉顺眼, 背对舞台, 什么都不去想。
一条白蛇, 蜕了皮,灵魂脱壳而出, 只剩一条外皮僵硬地活在人间,谢一尘相信那是自己。
身体好了不久,她可以靠着拐杖站起来, 若是不必走动, 她连拐杖也不需要。双腿有了活力,新伤旧痕都渐渐愈合了,照这样下去, 她很快就要恢复从前, 任意起舞。
她在镜子前看见那条一心成仙的蛇。她是有这份的自傲,就是瘸了腿,也能一步步地踩着碎玻璃似的咬牙苦练回来。
回国的第一日,先回了平都休息,她对着镜子扔下拐杖, 趔趄着维持平衡, 一步步地踏出去,刻入骨髓的舞步被唤醒了——摔了两次,心被摔活了,休息片刻, 再次投入地练习,表情沉着,直到摔了七八次,全身痛得让她想起医嘱,还是少做剧烈运动的好,不要为难自己。
她就沉醉在舞蹈室里,每一块地板,每一处灰尘都是亲切的,像吹口气就千变万化地成了江水,成了天地,成了百姓居所,成了舞台,她置身其中,表情疏离地和许仙小青谈着未来的事,一转眼,她就成仙而去了。
可也仅仅是这样想了片刻,她忽然明白过来,《白蛇新编》这出舞早已被取消了。
没了舞台,也没了观众,甚至配角都不剩,白娘子抛弃谁,追念谁,飞升去哪里也都是她自己,追光灯只追着一个孤独的背影罢了。
她再怎么跳,也不会有人去看,她不复少女时期的天真了,身体的状态也大不如前。现实把她浸没在水底,压得喘不上气——忽然想起宁珏,咬咬牙,纵容自己短暂地想了想宁珏。
世界上独一的观众是宁珏,除了姨妈,头一个看明白她这条白蛇的人就是宁珏。谢一尘在她面前总想竭力舒展自己,舒展起来,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每次都因宁珏挣扎起来,像是被唤醒了。
可宁珏又实实在在地在灯下,不光是观众,许多时候,蒙着一层白蛇的影子。
她是皮,宁珏是血肉,一道地疏离着人间,朝天外之天的不可得之物渴想着,并奔赴这条不回头的路。
心里钝痛。
她幼年时由姨妈收养,在国外过了几年,她渐渐地知晓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
倒不是清高地决定成为另类,只是,似乎自然而然地——她生来就是异类,思考方式和别人不同,有倾向性地去听各类消息,听见哪个同性的酒吧发生枪击,或是谁和同性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她都格外竖起耳朵来听。
她始终是寂静的,从未表露过情绪,平静死水,除了舞蹈没有别的追求。
心里隐隐地和那些人共鸣着——仿佛世界是一个村,亮着几盏灯,她会在夜里悄悄亮起灯和他们回应,看着稀疏的灯火,她沉寂地满足着,并没有太多奢求。
直到宁珏来,那天,她不知好歹地在评论家面前议论了一番白蛇,和李娟娟争论了,姨妈的脸抹不下来,和她生了气,留她一个。她艰难地想要起来,印证自己的念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宁珏争论起来了,莫名地把情绪放在宁珏身上——那时,宁珏表现出来的疏离,就像是她自己,似乎在照镜子,看见另一条白蛇,在人间烟火里浮浮沉沉。
她明白过来,宁珏是看得懂白蛇的,即便没有读过书,即便是吊儿郎当的混混,也比任何人更懂她——或许因为当初差一点当了姐妹,差一点就是宁珏辉煌地起舞了。
心里对命运的混沌产生了奇异的感受,她心里迷惘,不甘心地要站起来,要在宁珏面前显示,她谢一尘选择跳舞并不是比谁差的——竟然就站了起来。
那是她出事之后,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意识到,她的双腿还存在,像是和她本身割裂,只是储存在那里,找不到调取的力量。
可也只是站起来而已。
她如何能够甘心,沉默不语,低着头,看见宁珏把平康寺求来的平安符,别在她的手腕上。
低眉顺眼,谢一尘恍然明白,在白蛇的事上,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无人时,眼泪扑簌而下,所有追求皆为泡影。
幻影般的日子,她独自寻死,后来一心寻死也成了什么追逐的目标,她立即放弃了,就那么无谓地活着,生怕自己再为着追逐什么而耗尽热血却发现一场空。
直到那次,直到宁珏半夜前来,独自坐在她家门口,淑姨开了门,看见个落魄的女孩抱着膝盖睡着,脸上有伤,脚上有伤,血痕累累地进来。
她在一如既往的早起中沉静地思考,听说宁珏来。她心里是刻薄的,她要看看宁珏这样和她一样疏离的人,到底是为谁受伤?许立文?好哇,让她来看看笑话——
她几乎是心存恶念地打开门,开门的一刹那,她暗自悔悟了,何苦这样呢?她们的情面不在吗?为什么忽然恶狠狠的,宁珏又做错了什么?不是一向都很依赖宁珏?这个人固然不好,可在她面前,从没做过一件不好的事。
也不知道是向谁悔悟,后悔戛然而止。
门开了,她看见宁珏屈身坐在塑料板凳上,屈身用清水洗脸,剩下的水流过伤痕累累的双脚。
为什么,眼神里写着释然的喜悦?谢一尘说不出话,沉默地搓着把手,试图说些什么。
但无果,宁珏只是沉静地低着头,安静地清洗脚上的伤口。
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被默然注视着。
谢一尘默默关门,像是自己反而被羞辱了一番,脸上火辣辣的。
年长者的体面和矜持忽然冒了出来。她本是在揣测宁珏和许立文的前因后果,甚至有些嘲笑的意味,此时此刻,烟消云散,她默默地取了双新的拖鞋放在门口。
宁珏这次抬头看她,眼神缓缓挪动,从她脸上,挪到手边,看她屈身放下拖鞋,然后再度看她。
她不敢再接着剩下的表情,怕宁珏无所谓地看她,也怕宁珏感激她,甚至自己也心乱如麻,不明白怕从何来。关上门遮掩表情,淑姨走过来问她宁珏怎么样了,谢一尘说没事不用担心。
淑姨就摸着她的脑袋抱住她,小声安慰她没事的。
谢一尘不明白淑姨为什么忽然安慰自己,之后过了很久她才想起那天她表情哀伤,像是在为宁珏哭泣。
她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哭泣,她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内心的幽暗,她在许立文的事上对宁珏多出格外的情绪。她以为自己改了性子,因白蛇的身份,而对许仙痴迷。
可她是白蛇,许立文却不是许仙,而且在她的故事里,白蛇升了仙,对人间毫无留恋的,她怎么会痴恋许仙?况且,她在舞团时就不大搭理许立文,彼此的情分寡淡,像是被迫做一个项目的同事,怎么会有格外的情感?
心里的灯幽幽亮起来,和她曾经见过的许多奇闻对应上。
她沉静地隐藏秘密,装作无事发生,她是正常人,谁也不会想,她对朋友有什么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