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姨妈收养的第一天,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伸出胳膊抓住姨妈,固执地缩到长辈的怀里,含糊不清:“宁珏……不喜欢,不喜欢我们……我们家……她讨厌我……她……我们……大吵一架……也,也不是吵架……她就走了……我……我恨死她……了…… ”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多危险呐这…… ”
“她不是有本事吗…… ”谢一尘已经恢复了语言的流畅,“让她走啊,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想再看见她。”
至今,谢女士和李先生都不清楚宁珏走的具体经过,谢一尘不说,他们偶尔提起来,谢一尘就说宁珏爱去哪儿去哪儿,她什么都没做,也完全不关心。
“行啦,好端端的说她干什么,”谢一尘换了个姿势,把拐杖从床头拿来,摁在手心,另一手预备挂电话,“姜望?他出差呢,还没回家……知道啦,完全好了再要孩子…… ”
门铃忽然响了。
“不说了,洗油烟机的来了……什么?我不做饭,是他做,没事啦姨妈,一切都好。”
自那次大哭一场后,和姨妈姨夫的关系就亲近起来,距离感消失,白娘子正式地来到人间了。
挂掉电话,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进,她慢条斯理地拄拐出去。
南城家政服务公司还算细心,知道这家只有女主人在家,特别告诉她派来的师傅也是女性,看起来瘦瘦的,正在穿鞋套,洗得很洁净的帆布工具包放在脚毯边。
浑身上下都很干净,谢一尘没有多打量,慢慢挪向厨房。
工具包被拉开,那名女性从里面拽出当天的南城日报摊开,叠成一指宽的长条别在腋下,拿出表格,咬着圆珠笔一条条填写:“我确认一下,是姜先生预约的……洗油烟机的服务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安度冒头
请相信我哟~
第33章 我想见你
从玄关徐徐走向客厅, 谢一尘拄拐行走,回头给工人指引:“厨房在这边…… ”
宁珏提着工具包,猝不及防地展露自己的脸。
揉揉领子, 海蓝色的工服全身上下八个口袋,各自装着些零碎的工具, 后面印着南城家政四个字, 头发利落地扎成辫子卷起来, 南城日报夹在腋下。
她探头看了看厨房,点点头。
谢一尘保持沉默, 宁珏也保持沉默。
在眼神撞到的一瞬间,就看出早就认出了彼此,但都保持体面的假装, 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好像就是寻常的雇工和雇主,宁珏不卑不亢地走进厨房,留给谢一尘一个背影。
往事犹如陈年污渍, 此时翻起来, 要在浑浊的泡沫中流向下水道。
姜先生。天呐,姜先生。
谢一尘和姜望结婚了?结婚?这才过去两年半!
看那副样子,站起来了,有拐杖,美国医疗水平就是好啊, 千禧年之前能不能造出克隆人呢…… 宁珏胡思乱想起来, 手头的工作一点都不停歇。
也不回头看看,怕撞见谢一尘看她。
怎么人间这么大,她们就好像磁铁似的千里来相会。此时相会了,戏剧性也算不上, 就莫名其妙地,还不给自己留个体面……上次是保姆,好嘛,这次是家政师傅……她难道就不能光鲜一次?好好地亮个相?
甚至还结了婚!宁珏几乎要昏过去了……结婚!真是一眼误终身?姜望的几朵花几首诗有这么好?她哼哧哼哧地做完,低头从包里拿出表格。
谢一尘坐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打打闹闹一家人》,许立文饰演的小白脸正拿着喇叭在楼下售卖黄色书刊赚取去美国的第一桶金,被母亲抓了个正着,罐头笑声响得格外频繁。
谢一尘面容严肃,好像演的不是情景喜剧,而是历史正剧。
拐杖立在绿绒面的沙发边上,谢一尘在家里穿得松松垮垮,吊带的裙子上披了件绒黄的开衫,发梢烫过了——人变得成熟,不是少女时期的天真样子了。
南城家政的老板从国外回来,学来先进的家政管理技术,每次到户,表格一条条收费,列得清清楚楚,还要抽查,打电话给客户回访……这一套培训了三天,宁珏用了半天就熟练了,为此当了个小组长,管理五个人。
所以她不该在向客户确认收费的时候卡壳的。
但话在嘴边,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连称呼都不明确。
怎么喊?姜太太?呵,万一是小三?
宁珏龌龊地编排谢一尘,随即就难过起来,她怎么会这样嫉妒?嫉妒的是什么?她怎么找不到自己嫉妒的源头,就说不出三句好话?
总不能大剌剌地喊名字。
她是不告而别的,留了张敷衍的纸条,她要是谢一尘,她就生气。就当陌生人好了!可姜太太三个字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怎么就成了姜太太了呢?谢一尘就是谢一尘,怎么忽然就改名换姓,姓姜名太太,归在姜望的户口本下了呢?
宁珏哑然,过半晌还是整理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谢一尘露出什么表情,索性当作不认识,当作——她没办法不认识谢一尘。
工作做完了,下一条预约也并不急迫,宁珏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捏着笔稍微举了下手,明知道谢一尘看不见。
“请问,我可以用下洗手间么?”
“请便。”
宁珏闪身躲进洗手间,靠着洗手台愣神。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脑子里分出几块,来处理当下的事,最要紧的是什么?填写表格收工回去?在谢一尘面前诉说自己当初离开的缘由?
后者似乎更重要,但宁珏骂它扯淡,吞回肚子里。
她总是在做这种自己无法清楚知道原因的事,还总要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第一次逃走,第二次逃走,全是因为谢家!她上辈子一定是放火烧山的猎人,烧了谢家的一窝狐狸,以至于这辈子看见谢家总要逃走,是命数指定。
心情整理完毕,宁珏拉开门,将表格摊平:“姜太太,我来给您说明一下今天的收费,更换…… ”
圆珠笔在纸上勾出两条,确认价格。
她将表格递过去,谢一尘接过,随意地瞥一眼,然后顺着她还没有收回的手臂看她。
宁珏低眉顺眼,目光平和。
“钱包在卧室,我腿脚不太方便,你帮我取一下。”谢一尘指引她主卧的位置,宁珏点点头。
卧室里,宁珏展开想象,这张床上谢一尘和姜望做过什么?看看衣柜里,她打开,看见男人的衣服,还有地上扔着的袜子……屋里一角挂着婚纱照,金童玉女。真残忍,谢一尘残忍起来是钝刀子割肉,要人命都徐徐图之。
宁珏一进来,好像踏入阿鼻地狱,过去的种种恶行造孽,现在是报应的时候啦!她看见这一切,胸口发闷,就好像突然中暑,猝死前夕……钱包扔在床头柜,是女士的皮夹子……这是唯一的慰藉。
要是这里摆放着姜望的钱包,一打开还像个美国英雄一样放着与妻子的合照,宁珏恐怕会当场昏厥过去,哪怕病因未知。她暗自庆幸不是。
谢一尘把收费明细表搭在膝头,两年不见,她不再伶仃地瘦弱着,至少身体健康起来,腰背有力,更接近车祸前的状态,用笔尖敲着薄薄的纸,眉头皱着……不知道两条收费共计42块有什么好思索的,宁珏没有吭声,把皮夹子放在茶几上。
“我结婚半年多,身体的缘故不太做家务,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能介绍一下你们公司么?”谢一尘开始提问,语气平静,不像是找茬,也不像是叙旧。
“我们南城家政服务公司创立于1992年。”宁珏能把公司历史背下来,宣传册她随手一翻,翻久了都记得住,但此时,她不想背这些。
谢一尘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主要是做家政。”宁珏说了句废话。
然后她不再说话了,从谢一尘膝头拿走表格,填写了自己的员工编号和日期,填写了时间和地点,最后剩客户签字,她把表格递回。
“然后呢?”谢一尘没有接,双手拢在腹前,肚子痛似的弯腰,但表情总是平静的,无悲无喜。
“我介绍完了,姜太太,请您确认签字然后付款。”
沉默了片刻,谁也没动,谢一尘直视宁珏,仿佛要从宁珏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愧疚,看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但这种东西怎么看得出来,叹一口气,刷刷签字,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