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早在他掀马车帘子时便缩回了车厢里侧,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烦燥地重重一伸腿,靠着车厢壁坐着打起盹来。
一路无话,江南的暮春是这样的,中午虽热,等太阳西斜了便开始凉爽下来,大约是贪其凉爽,黑衣人并未在路过的金华县停留,反继续往前走了一个时辰,到得邻近一个镇子才停了下来。
这次江陵终于从车上下来了,手上的链子自然被取了下来,左腕却被黑衣人紧紧捏着。镇子并不算大,人却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半个时辰,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再加上天上月光明亮,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不少人说说笑笑地走动着。凉风吹拂,草木花香四溢,黑衣人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几分。
镇子虽小,客栈却不小,江陵不知为何,黑衣人却明白,这是一条商道,不仅是浙闽商人更是江沪商人惯走的商道,小镇位于商道上,客栈主要招待的自然多是往来商人,商贾多金,行商途中能得舒适便尽其舒适,当然就建得大了,这也是黑衣人少少觉得满意的一点。
江陵被他捏着手腕,半个身子都麻了,只得乖乖地跟着进了客栈,听得黑衣人吩咐马车夫自去用饭,客栈小二早就机伶地赶了马车去后院喂马吃草了。
江陵和黑衣人坐在大堂角落里吃晚饭。一盘油泡塞肉,一盘炒鲜蔬,一盘爆鳝筒,一盘滑炒腰花,一盘糟鲥鱼,竟是个懂吃的。江陵不由抬眼看了看黑衣人,黑衣人松开了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径自吃起饭菜来,吃着菜脸上神情原是舒展的,却又望着隔壁桌上的酒菜,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垂涎的神情来,转头看到江陵,神情转为不耐,似是她阻碍了他大口吃酒的乐趣,只恨不得扔了她出去。
江陵心想当谁乐意啊?低下头拼命挖饭吃,趁黑衣人不注意的当儿夹几筷子菜,中午停在路边客店时黑衣人是吃了午食才上车的,她却没吃,到得晚上实在饿不过了,也不管前途是生是死,先吃了再说吧。
吃完了饭,黑衣人便又捏着江陵的手往楼上客房走,走到一半大堂里小小一阵乱,有人骂道:“店家,店家,小二,小二,怎么的你们客栈还放乞儿进来啊?这脏的还叫人怎么吃啊,快赶出去!”
客栈小二急急赶过来,那乞儿却甚是灵活,穿来穿去,腿脚极是灵便,一路跑一路躲着小二一路看到桌上有馒头包子的便摸了往怀里塞,吃酒吃饭的客人嫌他太脏不肯碰他,整个大堂就都被他跑了个遍,最后越过江陵和黑衣人身前时一个踉跄,撞倒了江陵,幸亏江陵被黑衣人紧紧拽着并未倒地,小二骂骂咧咧地追过来,他动作倒快,飞快地起身跑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小二捉不住乞儿,又气又恼,少不得向客人赔不是,补上被摸走弄脏的菜和包子,好在商人们虽有钱却地位低下,并没有什么人纠缠不放,也就平了风波。
倒是有客商笑道:“这家客栈老板甚是厚道,有剩下的饭食都会放在外间让乞儿取食,这是最近生意略差,他们饿着了吧?”另有一人却冷哼:“世人往往贪心不足蛇吞象,焉知不是嫌下剩的饭食不够好?”
黑衣人拉着江陵进了客房,又用细链子拴住了江陵,另一端锁在床柱上,把江陵扔在了床前榻上:“睡罢!”自己上了床,也闭眼睡去。
江陵悄悄侧身,借着窗外的月光,右手掌心里一张小纸片画着一碗粥,粥碗上打了个叉。她看了又看,将小纸片放进嘴里吃掉,心中想,这是什么意思?粥碗上打了个叉,是叫她不要吃粥吗?是……明天早上不要吃粥吗?
江陵并没有看清楚那乞儿长的什么样子,他撞倒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右手里多了点什么。为什么不要吃粥呢?江陵睁大了眼睛,因为粥里会有什么东西?她不禁兴奋地翻了个身。
是有人要来救她了吧?江陵想,死了也挺好的,可以和阿爹阿娘太太他们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又不想死了呢?
第6章 获救
一夜无话,黑衣人醒来的时候江陵也立刻便醒了,他仍是收了江陵手腕上的细链子,拉了她去大堂吃早食。此时天尚半黑,大堂里却已经有不少人了,毕竟暮春天热,早点出发也多少凉爽些。
一大碗粥、一碟肉包子、一碟葱花馒头,黑衣人顾自捧了碗粥一边喝一边吃包子,江陵见自己面前并没有粥,反松了口气,拿了肉包子便吃,才吃了一个黑衣人便吃了三个包子四个葱花馒头了,一大碗粥更是喝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将剩下的包子和葱花馒头打包,拎了江陵便走,马车已经停在客栈门前等着,上了车,江陵又被扣住,马车便辚辚地离开了客栈,然后出了镇子,往北面的官道上走去。
早起天气的确凉爽,马车前驰时带动晨风,虽然坐得很是颠簸,也比昨天白天舒服多了。
只是才走了两刻钟,黑衣人便眉头一皱,叫马车夫停车,自己飞快地掠下车去。
浙江多草木葱茏,此际暮春,官道两旁栽得整齐的树木绿叶已经如荫,树木之间和官道之后无人料理更是草木疯长,连农人走出来的小路也遮得严严实实,江陵不知发生何事,犹豫片刻揭开车帘,不见黑衣人身影,只见官道上三两的车行人走,并无异常。
再过得片刻,黑衣人方回来,江陵鼻子灵敏,嗅得一丝淡淡的臭味,心中忽地明白过来,脸上涨得通红。黑衣人见状也不以为异,他经年行走在外,这等小节根本早就顾不得了,偶尔闹个内急又能是什么大事。
马车继续前行,谁知一刻钟不到,黑衣人又是眉头一皱,命停了马车去了道旁。接下去每隔一刻钟便需得停车如厕,如是者三,任谁也知道这不是偶尔内急了。
黑衣人前几次内急还以为是吃了不洁净的食物寻常拉肚子,直到五六次后腹泻如水且越来越痛,越来越频繁,腿脚也越来越软,方明白过来是着了道了。当下惊怒交加,他如今的身份,谁敢这般捉弄于他?也怪不得他前几次出恭都还以为是寻常吃坏了肚子!
但此时明白过来也已是晚了,只能抱着肚子加快步子往道旁走,一边对马车夫喝道:“把马车拉进来!”现在他宁可在马车旁出恭也万不能让马车离了视线了。
马车夫唯唯诺诺地把马车沿着官道旁的小道往草木深处拉,官道车马辚辚,行人望过来,见有人领路,就也无人多去关注。
黑衣人顾及体面,不肯在离官道过近的地方出恭,难免就走得远了些,马车便也离得官道远了,江陵清晰地听到了黑衣人腹如雷鸣的出恭声音,又是惊又是喜又是痛快,忽的想到那个小纸片,心中恍然,果然是有人来救她了吗?人呢?
黑衣人已拉了不下十次,虽然健壮也已抵受不住,腿脚软如面条,可恨又坐不得车坐不得地上,只怕下一刻又要拉出来,心中已将下药的人杀了几千次,现下却是无可奈何。
江陵深知这真是良机,她拼命地捋精钢细链子圈,直把左手关节处都磨出了血来,却仍然未能脱困,她便去摇那马车柱子,马车柱子何等结实,哪里能让她摇动,倒是马车夫惊惶地叫:“我的车!我的车!别弄坏了我的车!”
江陵再不肯放弃,拼着要把手给断了也要脱出来,咬牙低头,却见面前一片阴影,抬头看到黑衣人已经走到车厢前,正阴森森地看着她:“想逃?你是怎么给我下的药?早上的粥?你大胆……”他伸出一只手去拿江陵的脖子,江陵在他面前便如小鸡崽般毫无反抗能力,一下子就被他巨大的手掌掐住细嫩的脖子,顿时喘不上气来,双手无力地拉着他的手,双脚不断地蹬着,双眼惊恐。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腹响和恶臭,黑衣人的手僵在当地,江陵手脚并用地大力踢蹬,竟然脱出了他的手掌,接下去便是黑衣人被一股大力往旁一推,一个少年的声音叫道:“快逃!”
江陵心想我也想逃啊!那少年见江陵一动不动,以为是被吓到了,跳进车厢去拉她:“蠢货,还不逃!”拉到一半细链子绷紧了拉不动,他回头一看,傻住了。
然后就看到黑衣人从车旁站了起来,阴恻恻地看着他们:“原来是你这个臭乞丐!”这少年破衣烂衫,头发蓬乱,脸上身上皆是灰扑扑的脏污,不正是昨日大堂乱跑的乞儿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