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43)

林志明在下午时分到底是被知府衙门带走了,吕氏大哭大闹,死活拉着林志明不肯放手,衙役们哪里容她放肆,杀威棒轻轻一拦便将她拦了下来,只得哭喊着看着林志明如瘫软的死狗般被拖离了林家。她追到大门外,见林志明被押上牛车,方知事已成真,便杀将回来要来找陈氏。奈何陈氏一向管家甚严,别说是自己的院子,就是外面大门,陈氏不放声,没有人敢进来,吕氏想闯过来,早被健仆死死拦住,一步也进不得。她便在长房厅堂哭闹,陈氏由得她,反正想闯进正房这边,那就是休想了。

是以林老太太也并未过来,她虽心疼长子,然而次子更是心头肉,被陈氏送进了牢狱,一时间又恨又气,却又没有办法,便再也不愿看陈氏一眼,因不放心长子,就只派了贴身妈妈来,只道若是醒了赶紧通知她。

林忠明醒来时天色已黑得尽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全身麻木,完全使不上力,腰际更是剧痛,却被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微微睁开眼,却连侧一侧头都使不上力,便听到林展鹏惊喜的声音:“阿娘,阿爹醒了!”

陈氏立刻扑了过来,跪坐在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满脸担忧,林展云林展鹏跪在两边,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林忠明闭上眼,记忆慢慢地回到脑海里,几个来回,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不知道自己情况到底如何,却也不想令妻儿担忧,睁开眼,使劲吃力地笑了一笑,吸一口气,才低声说:“吓着你们了。我没事。”

三人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流了下来,陈氏哭道:“你还说……你还说你没事……你……你可不能有事。”

林展云已经十八岁,他的面容肖似陈氏,自十岁起,便多在书院读书,逢假日也是和学子同门切磋学问。他虽自幼聪颖,却也肯刻苦攻读,因此和林忠明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的任何需求,林忠明都会满足他,但凡见着他,满脸满心的疼爱,从来不曾责备斥骂过他,就算他有不周到做得不好的地方,林忠明也从来都细声慢语地教导着他。

因此虽然他由陈氏教育,心中偶尔也会遗憾父亲出身商贾,然而父子俩的感情也很是深厚。他用温热的湿巾轻轻擦拭父亲的脸,轻声道:“阿娘和我们都很担心阿爹,阿爹一定要好好养着,方能好起来。”

林忠明自幼年起便跟随林老太爷学商行商,二十岁起独自历练,不知经历过多少困难和险境,性情何等坚韧,在刚开始的愤怒哀伤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见妻儿言行,再一抬眼,看到父亲林老太爷也坐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自己,他再度回想当时情况,便知道自身情况怕是不容乐观,对林展云道:“云儿不必安慰为父,我要听大夫直言。大夫呢?”

林展云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林老太爷,林展鹏却对着父亲点点头,唤了小厮去请大夫们过来。

此时在轮班候着的是周大夫,刘大夫年纪大,施针又都是他,便一直在客房休息,其他几位大夫也都在歇着。林忠明看到周大夫站了起来,吃力地道:“大夫不必顾忌什么,实际情况是怎么样,你直说就是,我这把年纪了,能扛得住。再则,你不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安排家中事宜。”

周大夫望了望边上的林老太爷,林老太爷点点头,他就一一说出了诊断,还有林展云林展鹏的托付。他说到一半时,几位休息着的大夫也都赶了过来,刘大夫为安慰他,也说了各人情况不同,预后也不同的例子。

林忠明听完之后,闭目不言,他知晓情况不好,可是但凡是人,哪里不会心存侥幸呢?只想着要恢复如初怕是难上之难,若是坐着轮椅,虽然做事仍有不便,到底还能四处巡视,和客人谈生意也并非不便利。谁想到这样严重,竟连起床都是不能了。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地沉了下去。他如果只能躺着,那今后家中诸事谁来料理?

陈氏与他多年夫妻,知道他的忧虑,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如今什么事都不要再想,最紧要的是你的身体需要好好养着。大夫也说了,说不准能恢复的。”

林忠明苦笑,睁开眼,低声道:“我明白。”然而,他这几日原本打算去铺子检视刚进的货,还有海边的客商带来的消息需要核实,北边的订单也需要处理……

林老太爷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说:“忠儿不必多想,你阿爹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了,退下来也不少年头了,但整一整身心脑子,还是能出去顶一顶的。这些年你能干,我便偷了好几年的懒,早早便享着你的福,如今我出山,需知,姜还是老的辣,我看也未必就比不上你了。”

林忠明微微一惊,正要说话,因他只能趴着,侧着的脸看不到林老太爷,林老太爷便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摆摆手:“别多思多想,你现在最是要静心养病,早点好起来,否则,你让你媳妇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别忘了云儿今年要科举,你且得好好活着养好身子,当一当举人进士的阿爹。别说话,闭上眼歇着。”

他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甩着手:“放心吧,放心吧!”

第40章 太爷

林老太爷林老太太住在林家大宅三进九明堂的最后一进, 便是在林忠明院子的后面一进,整座林家大宅的左侧统由一条拱脊大长廊串连着,三进院子从正房穿过左天井或是从每进的院口出处往左走,便是拱脊大长廊。后来为次子三次所建的两进四明堂也是如此结构。

所以林老太爷只要林忠明正房左侧走过通道, 再沿着拱脊长廊往后走上几十米, 便到了自家院子。

他却不想这么快便回去, 可以想见一回去,就要听老妻的哭骂絮叨。唉, 老太婆越发的老糊涂,说话做事没个章法, 他解释也好、喝斥也好, 她甚也不听, 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 完全充耳不闻。他年纪也大了, 一遍一遍说了跟没说一样, 人也累心也累,只盼着眼不见心不烦, 躲些清静。

可是今儿的祸事,还不是自己这么些年嫌烦嫌烦,躲清静躲出来的?林老太爷心情低落地颓丧自嘲,今日林志明终是进了知府大牢,老太太定然夜不能寐, 哭骂个通宵也是有的,于是他也定然无法安睡——虽然他本也睡不着, 他的心到现在还紧紧地绷着痛,吸一口气都是痛的,大儿……次子……他就不难过么?那也是他的儿子啊,从一个肉团子到牙牙学语到嬉戏玩闹到渐渐长成,商户人家哪有抱孙不抱子的说法,一个一个都是他抱大的,他不难过么?可是耳边那不间断的絮叨啊……

太累了,太伤了,今儿这一天,他已经老了十年,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只想静一静,只想静一静。

慢慢的,他佝偻着背,漫无目的地往后园子里走去。

夜已经很深,长廊上、园子里的灯笼都已经点燃起来了,有夜风时而吹过,灯笼悠悠地晃动,倒显得天上的一钩弯月和满天星子不那么亮了,后院园子里在夜色里变得像是一望无际,处处是萌发了新芽的草木清香。春风过处,扬柳垂枝拂面,果然是吹面不寒扬柳风,扬柳嫩绿的初叶在灯笼的光线下都能看到,远远望去,也能看到地上绿草小花星星点点,再望到远处,星光月色下,夜风阵阵吹得远处的湖面荡漾着波纹。各种花卉也都抽枝发芽,近处有光,便能看得清楚有几株杜鹃花已经绽开了小小的几朵,再过一个月,这一丛丛的各处淘换来的不同色杜鹃花,争奇斗艳,会开遍这园子一角,美得紧呢。

在灯笼的照明下,林老太爷慢慢地行着,他退下来这些年大多时间都花在这座几十亩的后园子里,整个园子虽大,他却连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那近着宅子的几座小假山是他和几个仆人找来或是买来的奇石叠垒的,边上的老根雕也是他四处寻来的,山坡那边北墙的那片竹林今年挖了不少冬笋春笋,也该叫人疏一疏了,前年九月自洛阳移来的牡丹芍药去年要养养都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开?

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如今,大儿瘫在床上,二儿锁在牢里,一下子整个家便像完全变了个样了,他却还在想着牡丹芍药还能不能开!他是真的老了,老得心都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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