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真由心底里感激这个少年人。
他何等机智,江陵只要说出这句话,他立刻便明白许志豪在林家灭门当中起了什么作用。
因为只是这桩陷害,江陵断然不至于要杀这么多人,更不至于这般平静。
他深深知道,只有当一个人恨极了另一个人,才会用这种平静得可怕的语气仿若轻描淡写地说话。
江陵恨极了许志豪。
那么许志豪定然该杀。
何况此人他印象实在深刻,如此阴狠不择手段、连胞兄都想置之死地的人,杀之何错?
江陵要杀、想杀,那便帮她杀了。
杀许志豪对夏言真来说不难,对付许志豪背后的人要费点精神而已,可是要一个官场上的人□□一个商户,除非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已经不能脱离,若只是利益上的关系,再牢固,要斩断也不难。何况,他是夏言真,连夏侍郎都想着要拉回家里来的夏言真。他不介意、或者说他很乐意做江陵背后的人,让她肆意恩仇。
江陵听到这一声毫不犹豫似是随口而应的“好”,眼中微微发亮,她轻声说:“夏叔叔,我只要你断了他的后路。其余的,我已有计划。”
夏言真看着她:“你不要我帮你?”
江陵看着他:“只要你让他背后的人抽身,那他便不是我的对手。”她平静的语气透着斩钉截铁。
夏言真笑着叹了口气:“好。”啊这是江宣的女儿,可惜他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然后江陵说到了结识汪晴、学会口技、学会易容和吃药,她的珠宝天赋,桩桩件件。
以及林展鹏之死。
那天晚上的事她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因此也说得非常非常清楚,夏言真和傅笙只见她面无表情地说着,知道这当中必有缘由。
傅笙本该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却制止了自己,他知道此时任何人只要用任何言语、行动安慰她,她就会崩溃。
这不是她要的。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前院后院的动静已经轻微了许多,夏言真看着说完了林家家变之后,茫然停住、无力再说的样子,轻声说道:“先去进午食吧,日子还长着。”
江陵怔怔地看着他。
林家的生活她从来不曾讲过,对林展鹏的感情、依赖、信赖、知己相关也从来不曾诉诸于口,这一次对着能够完全理解、了解、信赖、依恋的长辈迫不及待地倾诉,那种伤痛却痛快的直抒胸臆,令她心中、胸中再也不是满满腾腾,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极是疲倦的空茫,这种空茫,似是难受,又似满足,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夏言真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又俯下身轻轻地拥了拥她,轻拍了拍她的背,这种父式的安抚令江陵泪盈于睫,那种体贴和了解,仿佛她的阿爹一般。
阿爹,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夏叔叔,不知道令公子……”她担忧地看着夏言真。
夏言真点点头:“放心,那边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我吃过午食便过去,你好好休息,我书房里有许多邸报、许多资料,你都看一看罢。我让阿缇告知下人,你可以随时自由进我书房。等天气好了,再出去走动。”
江陵睁大了眼睛,惊喜交加,夏言真不以为意地笑笑,又摸了摸她的头顶。
正要提步往外,忽又看了一眼傅笙,亦点点头:“若你能三缄其口,也进来看看罢。” 傅笙喜之不胜,当即长揖致谢,他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若你不肯三缄其口,我有法子叫你全家都开不了口。”傅笙恭声道:“小子不敢。”
江陵看着他扬长而去,转而看着傅笙,眼里带了歉意,傅笙笑了,也去摸了摸她的头,江陵乖乖地让他摸,没躲。
傅笙倒敛了笑意,说道:“夏大人的话是对的,他这等人的书房可是能擅进擅翻的?能让我看,已经抱了极大的信任了,我若是再乱说话,可不是的确该死?放心吧,我知道是非轻重。”
两人相携走出书房,往饭厅走去。牛非、四明、孙恒达、阿松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阿缇在布菜,夏言真坐在上首。
昨夜,他们便是坐在一桌的,夏言真和郑泉年都不以为意:他们是江陵的帮手,亦是日后的助力,自然给予尊重。何况夏言真虽出身显赫,这些年在外浪迹,什么走马贩卒都同桌吃饭同路而行,根本早就不在意这些。
一时饭毕,夏言真骑马离去。这一去,念哥儿不到确定安危便应该不会回家了。
江陵转身,一眼看到阿缇在看着她,眼中全是笑意。江陵也忍不住弯起眼睛,走过去说道:“阿缇姐姐,你认识我阿爹吧?”
阿缇笑道:“当然,宣少爷……我当然认识。陵姐儿,你是娥姐姐的女儿对吧?”
她的笑意如此亲近无害。
江陵悚然心惊。
第261章 环环相扣
江陵情不自禁地正要往后退一步, 阿缇已经向前迎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笑着说:“我和你娘情如姐妹,只是已经很多年不见。”她敛了笑意, 怜惜地看着江陵:“后来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心中很难过。宣少爷对我有大恩,对夏家也有大恩, 老爷对夏老大人和夏大人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怒、破门而出时,我就跟了老爷出来。你……定是吃尽了苦头。”
江陵仔细地看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上分辨出什么, 却一无所获。
她想了一下, 道:“阿缇姐姐忙完了吗?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会不会扰到了你?”
阿缇拉着她往里走, 边走边道:“其实这家里并没有多少事情,老爷是个很随意的人,除了刚回京时忙乱过一阵, 平日里我都很闲着。你要找我说话, 我求之不得, 怎么会扰到我。来,外头冷, 我们进屋吧。”
她拉着江陵走进耳房, 这间耳房不大,只放了少少几个炭盆便很是暖和,特别之处在于窗子用了难得的好几片大琉璃片嵌着,能看到窗外园子里的花树假山,今日则能看到鹅毛大雪彻成的晶莹世界, 又一点不冷,美景与舒适同在, 便被布置成一间品茶室。
见江陵和阿缇进了品茶室,傅笙和四明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他们听到了阿缇所说的话,心中不免担忧,可是两个女子进到一间不大的房间里,说是要说说话,他们两人跟进去似乎不大方便?
只犹豫了一瞬,两人不约而同抬起脚,有什么比江陵的安全更重要的?
却见牛非已经先于他们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对着江陵道:“你今日的按压针灸还未做,你们边说话,我一边帮你做了吧。”
阿缇一呆,问道:“这是?”
江陵与牛非交换了一个眼色,答道:“阿缇姐姐不必担心,我先前在福建和南京都受了伤,因伤到了筋骨,且南京这次的伤还未好透,大夫说每天需要按压筋络,打通血滞。牛姐姐便向大夫学了方法来日日替我治着。”
阿缇一惊:“你在南京怎么会受伤?”她也不笨,需要每天治疗的伤,定然是重伤。
江陵紧紧盯着她的脸,慢慢地说:“我被疑似锦衣卫的人杀伤,但有人告诉我他们并非锦衣卫,我想可能真的不是,其中有一个还是女子呢,锦衣卫里哪有女子的。”
阿缇的眼中全是担心,忙对牛非说:“那你快替她按压针灸吧,我在这里会不会不方便?”
牛非摇摇头:“不妨事的,你们自说你们的话。”
江陵看不出所以然,朝牛非点点头,笑着和阿缇道:“牛姐姐不爱说话,她给我按压的时间又长,怪闷的。阿缇姐姐不忙的话就和我一起说话呗。”
阿缇点头:“不忙,我也想与你说说话。”她的眼中露出无限亲近的神色来,笑意真切:“你长得六分像宣少爷,却不大像娥姐姐,只有神情有时会有一点像,脸模子也有点像。”
江陵点点头:“小时候家里人说,我剩下的部分像我曾祖父。”
阿缇怔了怔笑叹道:“你曾祖父定然是个美姿颜,你不知道你比宣少爷和娥姐姐都要好看。”
江陵好奇地问道:“阿缇姐姐,你是如何认识我阿爹他们的?”
阿缇看着牛非将一支长长的银针插到江陵脖子上,江陵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神色中便带了担忧,轻声问:“痛不痛?”
江陵摇摇头,阿缇才答道:“我和娥姐姐原是教坊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