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三番四次被这锦袍男子堵住话头,虽看着不怒,眉宇间也染上了冷意,他看一眼那瘦弱少年,不知为何心中不安之极。
这人为何与那人这般相像?若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生就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相像,可是要长成连神情气质都这般相似,这是纯属巧合吗?
可是那人,他心中一痛,那人已经满门皆亡,那是确确实实半分不假。事发后他曾经万里奔驰去到龙游细细查访,整座烧毁的宅第连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挖地三尺亦是毫无收获。尸骨一半成灰,他带去的大仵作亦说无法完全辨认。然而他却认出来了,少年时那人曾经骨折,大仵作所说的那几块年约三十的男子骨殖中正有一块有骨折痕迹,位置如他记忆。
他带着家仆们留在龙游半年,查户籍查外来人口查流动人口,他不死心,走遍全县城里乡野,也想着或有逃出的人。
但是最后他心灰意冷而归。
那人家中除了那人俱都是老弱妇孺,想也知道那人都逃脱不了,何况他们?
下人们如狼似虎地拉着那三人往外走,男子动了动身子欲要阻拦,却忽然之间心灰意冷。相像又如何,神似又如何,终究是与他毫不相干。
他看着三人被推搡着往外走去,心中一片茫然。
正在此时,外院有人急奔而进,却与这一众人撞了个正着,推搡着三人的几人被撞得东歪西倒了一会儿倒是站住了,从外进来的那人虽被撞得后退几步,头晕脑涨,却大声道:“老爷,老爷,郑大人送来王凤洲大人的手书,说有急事请即拆看!”
院中众人都呆了一呆,连本来在卧房内的老人也走了出来,适才在厢房门口说话的锦袍男子也诧异地回过头来。
男子急走几步接过书信,押送三人的下人们也开始继续推着他们往外走,然而此时却推不动了。
下人低声斥骂:“还不快走!”
那瘦弱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是清亮穿透,他大声道:“你是夏叔叔么?”
男子手中书信已拆开,还未来得及看便听到这一声清亮至极的叫声,心中便是一顿、一惊,只觉心跳停了一拍,似有无尽的思绪漫上心头,紧接着心脏狂跳起来。
他展开书信只扫了几眼,便立即收起信,疾步跨上前,几记手刀打在那几个下人后颈,下人们只觉后颈剧痛,不由松手后退的后退,倒地的倒地,眼中便见男子迅速准确地解开了瘦弱少年身上的绳子,一把揽过他,伸手指向另两人对送信的自家仆人道:“解开!”
仆人马上上前解绳子,男子径自揽着瘦弱少年头也不回地进到厢房里去。
老人和锦袍男子一时错愕,锦袍男子几步上前走到厢房门口,却只见男子一脚踢向门板,厢房的门“啪”的一声在他面前重重关上,若不是他动作快,只怕要拍在他的鼻子上。
他怒喝道:“二弟你做甚!”
厢房里男子冷冷地说道:“离远点儿,否则我拆了你这座宅子。”
锦袍男子又惊又怒,待要上前用力推门,却又顿了一顿,似有顾忌,想了一下终于退后到老人身旁。
厢房里却再无声音传出来。
老人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肯回府,老大,他终究是你二弟,如今又入了裕王府,你也知道裕王向来喜爱他。你们兄友弟恭,家族方能兴旺。”
锦袍男子低头称是。
厢房里。
男子小心地握着瘦弱少年的手臂,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见他唇白脸青,又移了两个炭盆近来,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衫脱了裹住他,过半晌见他脸色渐渐不那么白了,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有伤到哪里?身上有哪里疼?你稍动动手脚看看好不好?若有不舒服告诉我,有太医在呢。”声音轻柔,像是怕惊到了他。
这瘦弱少年自是江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倒了哪门子霉,从客栈出门去一趟郑泉年的府上,回程便遇到了这一档子糟心事。原以为定要去一趟顺天府监了,却峰回路转。当她听到狂奔进来的仆人说“郑大人送来王凤洲大人的手书”时,简直目瞪口呆。直到男子手劈下人,替她解开捆绑绳子,揽她进了厢房,脱衣移盆让她取暖,一系列动作之后,方回过神来。
然后便听到男子轻柔小心的问话。
她呆呆地望着他。
他也定定地望着她,目不转睛,眼神温柔至极。
半晌,她方张嘴轻唤了声:“你是夏叔叔么?”
眼前的男子那双形状极美的眼中迅速浮起泪光,他也不掩饰也不擦拭,仍是带着泪望着她,轻轻点头:“是的,陵姐儿,我是你夏叔叔,是你父亲最好的好朋友。”
江陵在林掌柜、王凤洲、郑泉年那里得到过许多长辈的疼爱,但是,当她看到眼前男子的目光和听到眼前男子的话语时,脑海中马上便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那样纵容无限疼爱无限的神情,尽皆出现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如此亲昵。
她紧紧抓住他披在自己身上的棉袍,喃喃地说道:“所以,你才这么像我阿爹么?”
男子心中一恸,禁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将江陵拥在怀中,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在她头顶缓缓地说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女儿。”
江陵伏在他怀中,背上被他轻轻拍着,仿佛自己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感觉到他的无限小心和珍爱,不禁低低唤了一声。
男子应了一声。
许久,江陵从他怀中退出来,他看着她,仍道:“来,动一动手脚,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伤到了。”
江陵听话地伸展了手脚,又扭了下身子,方摇摇头:“没有。”男子却早已看到她衣服上的鞭痕,全身的泥泞自不必说了,他冷哼了一声:“失了家教的小畜牲。”
江陵知道他骂的是自己儿子,只得垂头不语。
男子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不关你的事,你很好。”停了一停又道:“不管是谁,若再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厢房门被轻轻推开,男子脸色一变,回头望去,江陵也抬头望了过去。
一个面容沉静的老夫人站在那里,侍女离得远远地站在她身后。
男子的脸色缓和下来,起身道:“娘,是你。”
第254章 父子成仇
老夫人年纪也有五十多了, 虽然看上去养尊处优,却也是五十多岁的模样,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 身着紫红对襟绣金长褙子,灰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团成圆扁发髻,髻顶挑心宝花以绿宝石为心, 两边则用两三对西番莲花籫,锦帕包头,虽只是日常妆束, 却也富贵雍容。
她站在厢房门口一时没有动, 只望着男子发呆, 男子走到她身前, 扶着她的肩默默地将她迎进厢房里。两人都没有言语。
江陵本是坐着的,此际也跟着站了起来,男子扶老夫人坐下, 然后双膝跪地, 伏地磕了三个头。老夫人等他磕完了头才叹了口气:“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磕头。言真, 你头发都白啦。”
男子夏言真跪地不起,仰头看着母亲, 道:“娘, 你随我去罢。”
老夫人不禁失笑,眼中泪光一闪而过:“去不了。不过你既安定了下来,我常去你府中吃饭也便是了。”
她看着他:“这次念哥儿出了事,你得住在府中了罢?”她的目光极是复杂,江陵所能看到的是不忍又是盼望。
夏言真摇摇头:“本来或是打算, 如今却不必了。”他不等母亲发问,朝江陵招手示意, 江陵极是乖觉,走到他身旁亦跪了下来,伏地磕了一个头,轻声唤道:“老夫人安好。”仰头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一怔,便见眼前一张略沾了污秽的小脸朝着自己,就算如此,眉目唇鼻间仍见秀美精致,双眉飞扬又带了英气。
她心中便是一震,只觉似曾相识,脱口而出:“你可是姓江?”
江陵一呆,夏言真已经回答:“娘,你认出来了,她正是宣哥的女儿,名唤江陵。”
老夫人怔住,继而大惊,霍地站了起来,她低头紧紧盯着江陵,唇瓣颤动,双手颤抖,半晌出不得声。
一时厢房内静寂。
片刻之后,只见老夫人一步上前将江陵拉了起来,江陵马上感觉到了她仍在发颤的双手拉着自己的双臂,她反手扶住老夫人,低声道:“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