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皇帝下旨嘉奖主要为的还是能够对经书有益, 但是凡事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实在并不重要。
他和江宣是至友,当然也认识傅平,只相交不深而已,虽未见过傅笙,却也从幼时的江陵口中听说过。
江宣说, 傅平幼子质朴淳厚,有赤子之心。
江陵告诉他, 傅笙入狱,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尽办法寻找她的下落,当寻找有了眉目时忽然入狱。
此次江陵来南京的两件事之一便是营救傅笙。
在应天府监前,为了救江陵受伤的也是傅笙,王凤洲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江陵今日清晨已经退烧,可以说已经脱离危险,一大早便有江陵的随从前来禀报,这位随从是专程一日三次来报江陵的伤况的。那么傅笙此时前后脚地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仆人奉上了茶,退下。他挥退了所有的仆人。
王凤洲沉吟着说道:“说实话,如果你不来,我也准备想等江陵好转之后请你来我这里一趟。”
傅笙静静地立在一旁,听王凤洲说话。
王凤洲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傅笙,前日午后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与我细说一遍,大概很快应天府便会叫你过去问话了。有人在南京城当街杀人,这不是一件小事,就算是锦衣卫也是不能随意为之的,这件事势必要呈到京城大理寺。”
傅笙自然明白这不是一件小事。但是他不知道血案发生当夜,应天府便要找他问话的,只是江陵伤情危重,有王凤洲、老太医为他求情,他才能在江陵身边一守便是一日两夜,陪着江陵度过了第一关。城 这个时候,应天府应该已经派人去了老太医处传他了。只是他一大早便来求见王凤洲,与应天府来人刚刚错开。
时间不多,傅笙自己亦有话要说,他迅速而详细地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从在风车店门口见到“官差”开始,到被“官差”的同伙截杀,最后江陵所中的那一刀。全无隐瞒。
包括老太医认识那位“官差”和娥娘的事情。
他口齿清晰,陈述详略得当,整个过程王凤洲便像是在场目睹一般。
王凤洲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想要从老太医那里得到线索是不可能的。因为老太医向来不管闲事,他根本不会知道对方的身份。”
这一点傅笙也猜到了。因为自始至终,老太医对他们的身份不闻不问,只是尽全力救治而已。
这是一个医者、一个技术精湛的医者的生存之道。
王凤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江陵是我至交之女,此事我断然不会置之不理,我已经接到皇上诏书,不久后要进京面圣,在此之前我会单独上折,将南京城当街杀人之事笔陈给万岁爷看。除此之外,应天府、兵部尚书也都会上折。”
傅笙望着王凤洲,他来找王凤洲要说的事情正是与此有关,若是王凤洲无法上奏,那便算了,既然如此,那正中下怀。
傅笙说道:“我想请大人在写奏折时,以草民为主。”
王凤洲看着他。
傅笙道:“请大人如此书写:锦衣卫当街诛杀傅家纸坊主事傅笙,其友奋力相救却被误杀重伤,导致血溅三尺,缘由不明。我也会对应天府说这是锦衣卫所为。”
他跪了下来。
王凤洲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知道他们不是锦衣卫。”
傅笙冷静回道:“可是他们用的是绣春刀。草民们只知道持绣春刀便是锦衣卫,又怎么会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锦衣卫呢?”
王凤洲问道:“所以你要让人人都认为是锦衣卫?可是为何不让写是江陵?万岁爷知道江宣,他也认识江宣,江宣之女被当街诛杀,岂不更容易引起万岁爷关注?”
傅笙低头:“江家事起何因连大人都不知晓,而锦衣卫参与是板上钉钉的事,江陵身份到底是有用还是有害,无人能够确定。”
这话已经大逆不道。王凤洲没有去接此话。
王凤洲盯着傅笙:“你涉嫌杀害李大平,虽已揭过,但当初不曾松口的正是锦衣卫所。只是后来因为是万岁爷嘉奖了你,你杀人又无实证,方才放你归家。如今你以被圣旨嘉奖后却被当街追杀一事禀上,是要以此引起万岁爷注意吗?”
傅笙说道:“是。圣上刚刚才嘉奖过我,我却无故被锦衣卫追杀,定然会引起一定程度的关注,既使草民再无足轻重,圣上也会问一问详情吧?如此的话,既然追杀我们的不是锦衣卫,那么指挥使定然不会枉担罪名,就会着力追究是谁冒充锦衣卫杀人,那位另外的背后的人,便坐不住了。”
王凤洲道:“你想要进攻?”
傅笙道:“防守已经没有用了。”
王凤洲道:“你竟然愿以身试险?”
傅笙抬头望向王凤洲:“大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只有逼得背后的人动起来,才能尽快地知道真相。”
王凤洲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傅笙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能帮江陵。但是现在江陵太危险了,一味防守,暗中查探,对方在暗中不动声色,我们却在明里,实在太吃亏太危险。”
王凤洲凝视着他:“如果背后的人太有力量,你不怕祸及家人?”
傅笙微微一笑:“我前几日已经写信回家,自请出族。”
王凤洲这才大吃一惊,他震惊地站了起来,问道:“你说什么?出族?!”
人可以没有家,但不能没有家族,甚至可以不要命,但不能没有家族归宿。家族是一个人的根,亦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护佑。若不是十恶不赦,等闲不能出族。城 自请出族,这是什么样的惊世骇俗!
傅笙面色十分平静,他等王凤洲平缓了情绪,坐了下来之后,方说道:“大人请恕草民说话草率。但此事我并非仓促间做的决定,而是考虑了很久了。自我知道陵姐儿还活着,便立誓一定要尽我终生去把她找回来,当时只这个愿望支撑着自己。但随着时日过去,渐渐长大,便会想到,找到她就可以了吗?找到她之后呢?又当如何?”
他的声音十分沉稳,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她若是什么也不想,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我自然愿意帮她实现愿望,若承她不弃,我自然陪她一生。可是陵姐儿自小便不是这样的性格,我猜想着九成九她不会是这样的选择。所以找到她之后,她要做什么,会做什么?最起码江家的事她不会轻易放过,而其中的危险我这些年也深有体会,因此,我便得需要想想我应当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
傅笙不再说话,停顿了许久,他的沉默中带着犹豫,最终,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毅然的神色,面对王凤洲,说道:“请恕草民隐瞒,事实上当年事发之后,锦衣卫李大平等人找到县尊,以整个家族安危相要挟,令我父亲做出抉择。”子不言父过,何况父真有过吗?
他面色惨然,王凤洲恍然大悟,一时百感交集。
人皆有父母子女,有兄弟姐妹,有侄子侄女,以此相要挟,有几人能够做出两全其美的决定?又凭什么顾全一己义气去决定家族中其他人的生死?这等惨淡,足以令人摧肝裂胆。
王凤洲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后你父亲英年早逝,便是因此罢?”
傅笙闭了闭眼,点头道:“父亲知道我从惫赖到勤奋,是因为心有所求,他知道我的决定后,临终前对我说,若是想要摆脱两难,可以考虑出族。我思之再三,深以为然。”城 一旦出族,便是身世飘零,再无根基,再无依靠。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家族那就是整个社会的弃子,所有人都会唾弃和欺辱他。傅平与傅笙,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做了这样的选择。傅平是因为歉疚痛悔,但傅笙是他的儿子,若不是傅笙自己有决心他断然也不会因为自己而让他承受这样沉重的选择。所以,这是傅笙自己的决定,那么傅笙为的又是什么?
傅笙接着道:“父亲因此将他名下所有私产转交给我,我自小到大名下亦有许多私产,这些年也已经做了安排,南京的傅家纸坊便是我用部分私产置办的,便是出族之后,亦是属于我。”
傅家纸坊在南京虽然不算大,品种也不算多,但纸品优异,极受欢迎,这次被圣上嘉奖的傅纸,正是出自傅家纸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