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笙看着小厮跑出去,微微笑道:“他们可喜欢你来,每次来都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你。”
江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傅笙转回头看着她,拿了案上一个册子翻了几页,笑道:“你想说什么?”
江陵叹了口气:“傅哥哥,你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傅笙一怔,摇了摇头:“那些不好的事,你要都忘了才好,那些需要你记住的事,你记在心里就好,还有些事,你就算愿意说也未必就能说。陵姐儿……”
江陵轻声说道:“傅哥哥,没有不能说的。”
傅笙一震,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幼时为她抚平调皮捣蛋时弄乱的头发一样,江陵又说了一遍:“你想知道的,你想问的,我都会告诉你。”
傅笙笑了起来:“你可别一见旁人对你好一点,就什么都说。”
江陵认真地回答:“因为你是傅哥哥。”
这仿如小时候的稚气,令傅笙鼻中一酸,他笑得无奈:“可是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或者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傅笙,或者我有了另外的心肠。陵姐儿,你可得看得仔细些。”
江陵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说道:“我有心。”
傅笙怔住。
正在此时,小厮和丫头已经捧了两个大盘子过来,后面跟着另一个丫头也端着一个大盘子。书桌上顷刻间便摆上了两碗红枣莲子银耳羹,一碟薄煎甜发糕、一碟鸡子糕、一碟芝麻糖条、一碟梅花糕,满满腾腾。
上午在林记珠宝铺闹了那一出,午食时江陵诸人便都没什么心情吃,此时见热腾腾的点心上来,也觉得饿了,顾不上说话先吃为敬。傅笙见她一手勺子一手拿糕吃得香甜,不禁也觉得有些饿,拿了勺子将面前那碗银耳羹吃得干干净净,伸手拈着一块薄煎发糕慢慢地吃着,看着江陵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梅花糕,一边吃一边还说道:“你们家的梅花糕比我上次在街头吃的好吃。”
等到吃饱了,江陵取过一旁的清茶一饮而尽,还叹了口气:“净是甜的,腻腻的,幸得有这杯茶。”
傅笙笑得弯了腰。
江陵瞪了他一眼:“我说错了么?”
傅笙连连点头:“很是,去问问厨房两位师傅,怎净上些甜的,江少爷不爱吃甜。”
两人笑了一阵,外头日头便西落了,傅笙这房子位置好,书房窗户望出去,西斜的红日便如熟透的咸鸭蛋黄,金红透明,孤伶伶地挂在枯树枝头。
江陵看了一会儿,因甜食吃得多,便有一些些倦意,转过头来,趴在书桌上看着傅笙。
这动作太过习惯,熟极而流。
童年时两人虽然一起玩得疯,却也是要做功课的,两人便一起做。傅笙比她年长一岁,要写的大字比她多五张,她写完了,他还在认认真真地写,她便趴在书桌上看着他抿着嘴目不斜视一笔一划地写着。唯有这个时候她是乖巧的、不捣乱的,因为阿爹不许。
傅笙低头看着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明眸,此时带了一丝倦意,与幼时的天真纯净相比,虽然仍是澄澈,终是多了些幽深。
他忽然说道:“我记起来,我见过你的。”
江陵看着他的眼神,与他同时说出来:“江家大宅。”
三年前的五月,江家荒废的大宅门外,一群少年男女来祭拜江家亡魂。她站在林展鹏身边,看着傅笙来行礼告别,与她擦肩而过。
傅笙叹了口气:“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江陵道:“我那个时候,那个样子,谁能认得出来才要了老命了。”
傅笙没有笑,他问道:“那便是牛大夫说的药么?”
江陵点点头:“这药极是神奇,所以我变成了那个模样,就很安全。”
江陵又笑道:“其实那日你还扶过我,然后让见明给了我一瓶藿香丸。”
傅笙茫然,他看向正过来换茶水的小厮,问道:“见明,你记得么?”
见明方才从门外进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脸痴傻地看着他们,傅笙和江陵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傅笙问道:“你一直在林家么?”
江陵点点头:“林家哥哥把我从温州带回来,教我读书、行商,他家有长辈不同意,他全然不理,带我在身边学习一切能学到的东西。他其实早就认出我,却一直都装作不认识我,怕我……”她有些说不下去。
傅笙低声道:“他怕你会戒惧,会不自在,他还怕会走漏了风声,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是你才是最重要的。” 江陵怔怔地看着他,傅笙又道:“我知道林家二少爷,但是不太熟,年纪差得有点多。但是来来去去这些人,大家也都知道他身边总是带着三个人,有一个特别小,特别不好看。我不知道那是你。原来,他对你这般好。”
江陵低声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傅笙凝视着她:“你该有多伤心。”
江陵的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傅笙默默地起身拿了巾帕过来,江陵抱住他的腰,泪水汨汨而下。
傅笙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被网巾罩住,手却仍能感觉到发丝的柔软。
他改变了主意,他想知道江陵经历了些什么,只要她愿意说,他就听着,只有他知道得够多,那么以后遇到相关的事情,他就能为她多想一步,多做一些,使她能够更安全、更顺利地去做她要做的事情。
便如今日。
若不是他去店铺时听掌柜说快过年了,烟花爆竹铺进了一批新花式的烟花,他想到江陵或者会喜欢,着人去买了一大批;若不是听到有人说隔壁街的林家店铺在抓倭寇,他心中忽然不安赶了过去;若不是他知道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今日的江陵会遇到什么事?她的朋友会遇到什么事?
他无法想象。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艰难地长成了这般坚强出色的人,那么以后,他要看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身边。
他答应过江叔叔的,他会照顾陵姐儿。虽然那时候,不过是一句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感情戏。
第238章 相对心安
林展鹏对于江陵来说, 不是不可触碰,他于她的生活中处处是痕迹,每每总会提起想起, 不可避免,她已经学会淡然。但是,他于她, 已是内心中伤疤下的一口井,通往悲恸怀念之海洋,轻易碰不到, 一旦碰到, 无可抑制。 很少有人能碰到。
四明、双宁、陈氏、林展云都不能, 怕是只有三水才有些微共鸣。同甘共苦、血脉相连, 都与此无关。
可是傅笙能懂。
江陵才泪不可抑。
一个怜惜她、理解她、懂她、欣赏她,从而尽力扶持她、教她,给她所有的自由, 只望她能够一从心愿、骄傲飞翔的人。是知己, 是兄长、是伙伴, 是随时随地能相视一笑便明了的人,是为彼此披荆斩棘的人。
是能从对方身上看到将来自己要成为的模样的人。
那远远不止是恩遇、信任而已。
所以, 谁救过谁、谁帮过谁, 又算什么?
为他报仇又算什么?
想念和哀恸是催心裂肝,江陵哭得气噎喉堵。
傅笙默默地站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那一下一下的轻拍,令江陵在痛哭的时候也无限安心放松, 仿佛可以把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哭出来。不用害羞,没有顾忌, 无拘无束。
她从来、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尽情放纵过自己的情绪,自从江家覆亡。
她学会冷静,学会隐忍,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因为不能停下来,因为软弱和哭泣不能有任何帮助。也因为,没有人能明白她与林展鹏的感情。
许久许久以后,江陵的哭声慢慢地停了下来,却仍然不愿抬起头,书房里已经悄悄地放进了好几个炭盆,温暖如春,傅笙腰间被江陵泪水湿透的棉衣便也透着暖意,并不冰冷。
傅笙便由着她,轻轻地环着她,轻轻地拍着她。
幼时他是那么笨拙,如今他是如此温柔。
等到江陵情绪平稳,松开手时,她垂着眼皮,一双眼早已肿成核桃,通红润泽,傅笙示意见明,见明眼乖,快手快脚捧来热水和巾帕,傅笙拧好热巾帕叠了几叠盖在她脸上,低声道:“先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