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故事的人多了,江陵便订了个时间,每日晚间她会讲一个时辰的故事给大家听,但其余的时候她要给外甥上课,上课的内容反正他们也听不懂,那便不要来打扰他们了。
船员们起先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无聊了便来缠着她,络绎不绝,江陵烦不胜烦,最终只要见到他们来便是一语不发。因为是要人家讲故事来听——他们嘻笑着定义为“说书”,说是“咱们也能天天听说书呢”——那是不好生气的,于是便上前玩笑,不仅勾肩搭背,见她瘦小还加上了动手动脚,江陵虽然扮了多年的男子,到底是女子,且平日里所见所遇皆是商贾、书生,绝非此等粗糙汉子般的举止轻率,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也是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待要用力甩脱吧,她如何是这等做苦力活的汉子对手;待要利用自身所长灵活躲过吧,满屋子的人,躲了这个躲不过那个。
幸得四明在一旁,他反应也是极快,一手便掀翻那个动手动脚的大汉,怒道:“我舅舅累了,不想说!”
被掀翻的大汉见他怒了,倒笑起来:“你倒爱护你舅舅,是真舅舅啊,还是……”双手搓了搓,脸上神情一下子猥琐起来,满屋的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这海船上七八百人都是年轻男人,一到了海上便是天长日久,不知何时方能回到陆地,便有了许多约定俗成不说自明的事宜,江陵和四明与他们住在一处多日,自不会不知。若不是江陵瘦小丑陋,又有四明形影不离,也不是不可能被他们看中的。
四明愕然之下一张脸变得通红,怒火更炽,但他虽然一向跳脱活泼,却也从来不是莽撞之人,此情此景之下怒火盖脸却还是能冷静下来,他一把把江陵扯到身后,冷着脸说:“要不,你们就听我舅舅的话,晚间来听一个时辰的故事;要不,我们就什么也不说!”
诸人一听,却马上炸了起来,本是想着不大好生气的事情,也想着怎么可能真的只讲一个时辰呢,谁知道竟真被这么强硬地拒绝,那不仅是感情上,脸上就更下不来了。船上的人就没有不粗鲁的,有人就上前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意思?不过一个刚来的,还吆五喝六起来,定规矩?由着你?今日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
四明被推得后退一步,更加护紧了身后的江陵,不说话,咬得牙帮贲起。
后边的人鼓噪起来,众人在海上呆得久了,既闷又无聊,好不容易有个能讲有趣故事的人,自是盼着他日日讲时时讲,打发这些闷出蛋来的时间,一天只讲一个时辰?这是开玩笑呢?后头有人叫道:“揍他!揍到他讲!”“王八羔子以为自己是大爷呢,镣铐还没解开呢也不看看自己那丑了巴几的脸!”“反正讲故事的又不是这小子,大家伙儿上,揍死这王八蛋,看那瘦小子讲不讲!”
一时污言秽语、谩骂嘲讽不绝于耳。
整间舱房是个相当大的统铺,一两百人这般鼓噪起来,简直惊人,江陵紧紧皱起眉头,若是依着这帮野人,她便是从早讲到尾也是不足,可是……她不禁深悔自己草率:讲甚么故事啊,为什么不闭上嘴?
四明见此,也不禁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在刘三的船上呆过,又经过那场海战,知道海上的人不能轻易激起性子,否则一是年轻人本就不知轻重克制,二是环境极是恶劣无聊,导致他们对生死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可敌不过这许多人。 他也是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便大声道:“我知道大家都是海上的英雄好汉,你们既不愿少听,我也不肯我舅舅累死,便打死我,我舅舅也是不肯的!反正我们俩被抓到这海上,也没想着要活着回去!那不如以武定输赢!我就一个人,你们挑出最强的与我打上一场,若是我赢了,便听我舅舅的;若是你们赢了,便听你们的!”
他是习过武的,声音自然中气十足,隐隐便有盖过众人喧哗的架势,远处的人虽未听清,近处的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自近及远慢慢都静了下来,瞪着他活像看着个傻子一般。 这船上的人,谁不是身经百战,好吧,至少一半的人都是杀过不少人的,且这是龙少的亲卫船,高手精英是最多的,这个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不过这也正中下怀,打得他伏伏贴贴,叫他说不出二话来。一众全身污秽衣裳不整的船员们兴奋地轰然大笑起来,一个一个你拍我我拍你,整间舱房几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嘘声四起。
江陵对四明是有信心的,四明是林展鹏的贴身心腹,和三水自小便习武,几个拳脚师父都盛赞四明有习武天分。之前刘相一带去的黑衣人个个是精锐,四明照样能以一敌三以上,就算龙少的船上精锐更强,四明也未必就输。退一万步想,这个场面如果四明不与他们赌,也不过就是输了的结果罢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四明遭了暗算。这些人说是船员、海商,也可以说是海盗、倭寇,个个看上去都浑不把生死当一回事,只求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仁义道德便是个屁一样的存在。那日刘三对着毛先生所说的话她还记着,如首领、读书人都弃了信义,那底下这些大字不识的年轻海盗,只恐天下不乱,能指望什么?
她往边上推了推四明,大声道:“既是打架,便应有打架的规矩,说好了一对一便是一对一,点到为止。若是伤了死了,便算是输了,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旁边便有一个瘦小的男人阴阳怪气地道:“不说?你怎么知道不说话不会死人?”
远处舱门口忽有人拦住他的话头:“这是龙少和先生要的人,你别胡说八道。”
还有一人冷冷地道:“龙少的船上可以切磋但禁止斗殴死人,否则罪同背叛,你是忘了吗?前些日子叶大和孙南江做了刘三的内奸,叛了龙少又回到船上当作无事发生,龙少把他们吊了手脚拖在船后头,一路过来,海水把他们全身连肉带骨头刷刮得甚也没有了。你要试试?”这人极是瘦高,如同一个竹杆一般。
那个瘦小的男人听得他话,全身抖了一抖,低声道:“我这不是吓唬他们么?”
第122章 神明
没有人理他, 那个在不提防的情况下被四明掀翻的大汉轻蔑地笑了笑,忽道:“那就由我来和你较量一场吧。”
舱房中众人一静,又轰然大笑起来,有人笑骂, 有人喝斥, 有人点头, 有人摇头,更有人骂道:“你要脸不要脸, 这王八羔子要和这船上最强的人打呢,你算老几?”
大汉哼然一声:“那是不是要咱们船上的人先打个十天半个月, 分出个高低胜负再和他打?到时候怕就怕那个最强的车轮战了半个月, 早都累得像狗一样了!”
这话倒也有理, 众人脑子也不大好, 一听之下面面相觑, 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大汉洋洋得意地道:“老子不算最强,打扁了你那是几拳头的事情!”
有人叫道:“那要是你打输了, 怎么办?”
大汉骂了句粗话,瞪大了牛眼:“我还得包赢啊?”
忽有人说:“叫董将军来打!”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人踹一边儿去了:“董将军先一拳头打死了你!做的什么美梦!” 又有人叫:“张杆子可厉害了,张杆子来打!”
一个适才响起过的声音冷冷地道:“我不用拳头,一把便拧了你的脖子如何?”那人“嘶”的一声,方想起张杆子正在现场——便是那个站在舱门口讲话的又瘦又高如竹竿一般的男人了。
先前的人便嘀咕道:“亲卫都不下场, 那李四说的也没错,他虽不算最强, 也是强手啦。”
张杆子一锤定音:“李四,你去与他较量较量,若是胜了,亲卫营你便可以进了。不能死人。”
大汉笑嘻嘻地道:“那敢情好,不过张杆子你说话能算话不?”
张杆子翻了个白眼,弯腰出了舱房,余者便一窝蜂地都涌出了舱房,爬上梯子去到甲板上。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海上仍然极亮,甲板上本来已经站了不少人,见一时之间人潮涌上来,不免惊奇,一个一个便问起事由来,听清楚了后大乐:这算是有乐子瞧了!
江陵和四明是最后出来的,两人一路一句话也未说,四明安慰地看着她,最终忍不住说:“别担心。说了不许打死人,受些伤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