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呼吸很轻,怕梦马上醒过来,却听到她一阵幽幽的啜泣声,然后她说道:“正南,我可能活不下去了。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了,还是没有一点好转。每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鲜红的东西,然后就一直哭到天亮——白天也很紧张,连窗外突然响起汽车的喇叭声都会吓得我心慌出汗,有个表弟为了逗我开心,在我身后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就吓得躲到桌子下面,亲戚们都以为我疯了。我吃什么都会吐出来,最近胃疼得厉害,而且一天比一天疼。晚上还是睡不着,爸爸留下的药也吃完了……”
他听到哭声越来越大,想问她怎么了,又突然想起这是在做梦,就怕一出声梦就惊醒了。
那时他刚到美国,老板很严厉,还没有适应环境,口语障碍也使他压力巨大。很快就被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到了必须依赖吃药才能睡着的地步。
后来他在看手里时,通话手机那个不显示号码的记录并没有让他多留意。那晚她的求救,就被他当成一个梦忽略了。
他一路乘电梯,到了顶楼,却没有通道可以上去。
赵宁静当年怎么上去的,至今是个谜。
他转而下楼,出了大堂,夏夜的风挟着喷泉的湿雾扑面而来,一汪潮热覆在脸上。他绕着喷泉转了几圈,望着映在池底的粼粼灯光,不时地抹脸。
他翻出了手机里的通讯录,名单太长,只能用搜索功能,锁定了其中一个。
陶正南拨出那个号码,“我有个长辈,以前对我有些成见。你去一趟我家乡,找个有用的人,能替我说得上话的,转达一下我想跟他老人家见个面。他是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找教育系统的人就行……”
挂掉电话,他转身在喷泉池边坐了下来,那双和赵宁静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就在眼前,阴郁寡淡,盯着他时却像瞄准的刀尖。
最后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是在赵家,赵宁静去买菜了。
在赵楠的房间里,赵楠坐在书桌前,叫他坐在床上。
☆、chapter 18
“不管阿宁是跟你结婚,还是跟你去美国,我都不同意。六年前我没有坚持让阿宁复读,重考本省的大学,已经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现在让她这么仓促地跟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死也不会允许。”
听完赵楠的话,他的两手都握紧了,指甲刺破手背的皮肤,“您一定要清楚一件事,当年是赵宁静自己填的志愿,现在结婚也是她希望的。您总这样极端地反对我简直毫无道理,这是偏见。”
“偏见?阿宁以前虽然不能说多优秀,起码自信开朗,古灵精怪。跟你在一起几年,对你唯唯喏喏,凡事以你为主,她自己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遇到事情她也毫不犹豫地作出牺牲,这样的感情既不正常,也不健康。”
“这也不是我的错。”
“这就是我反对到底的原因,你不会认为你有错,错的都是我们阿宁,”赵楠望着他,目光森寂得令他发冷,“你是我的学生,我还是了解你的,在你眼里,强势的一方没有错,谁弱谁才有错。阿宁为了感情牺牲付出,在你看来,只是因为她弱所以她应该牺牲而已。”
“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没这么想,但你这么做了。”赵楠说道,“阿宁这几年的变化我看在眼里,她再这么下去,就彻底被毁了。你们不止不能结婚,还必须分手。”
陶正南听到分手,霍地站起身,那些只在心里想想,从不敢出口的话也脱口而出,“您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怕女儿离远了,您自己一个人没人照顾。家长权威的好处就是,您可以随意给孩子捏造一个世界,即使那个世界是畸型的。您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个性过于喜怒难测,没人比您更难以讨好!赵宁静也许就是想喘口气,才宁愿读个烂学校也要逃离您的。”
赵楠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像慢动作回放一样,在陶正南眼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顿时紧张得不敢出气,眩晕的头脑里,只有赵楠紧迫盯人的目光,像刀尖一样对准他。
“出去!”
他听到赵楠失控地朝他大吼,“我家的门,不准你再踏进来。”
一阵潮热的夜风吹过来,陶正南竟然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他的手机短促地连响几声,他的心差点跳出胸腔。
他发软的双手捧起手机,屏幕显示一条新信息:“我知道你在哪里!”
他的瞳孔在幽光里惊恐不安地放大。
紧接着,又有一条短信发来。
“我知道你还没离开酒店,一分钟之内回到房间里来,我就不跟你计较。”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啪”地摔落回去的声音,然后才急促有序地跳动起来。
他举起手,想把手机朝后抛到喷水池中,突然又收了回来。
望着被清澈的水波微漾,紧张的情绪逐渐缓解。他走到街边,拦了辆车去了另外一家酒店。
天大亮时,黎若谷才拿到赵宁静的检查结果,被诊断为急性肺炎。办完住院手续,转移到病房,黎若谷连闭会儿眼睛的功夫都没有,充上电拨出一个电话。
那边睡意正浓,听到黎若谷的声音立刻清醒过来。
“老板!”
“刚收到你的邮件,你人已到科大?”
“是的。”
“很好,有件事需要你上班后去帮我办。”
“什么事?”
“去找下江一宽老师,跟他说我需要一套公寓。”
“好的,一会儿我就去。”
“还有,你的文章我昨晚熬夜看过了,还没来得及回信。里面有几个问题,一会儿我发个地址给你,你把钥匙带过来,我们可以当面讨论。”
“您几点方便?”
“上午我应该都在。”
挂掉电话,他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再醒过来,就见赵宁静躺在病床上,睁大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大概是退烧药起了作用,她出很多的汗,额头汗湿的发一缕缕地粘在脑门上。
“感觉怎么样?”他问。
赵宁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出来时,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带?”
“要带什么?”黎若谷一脸茫然,“医院并不需要身份证,只需要填上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就好了,刚刚填病历的时候我问过你了。”
赵宁静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医疗保险卡呢?”
“我刚问过医院了,这种病房并不在医保范筹内,”黎若谷说,“至于药嘛,只是一点小钱。”
“这种病房——”
黎若谷见她环顾着四周,目光从沙发,茶几,电视,独立盥洗室……最后停在门上的VIP门牌时,她好像虚脱得又要昏过去了。
“你哪里不舒服?”他连忙问。
“肺炎有多大概率致死?”
“这个时代百分百不会!”
“我要转普通病房,”赵宁静哭丧着脸说,“这样我出院后还能笑着活下去。”
“没床位了。”黎若谷说,“这间病房还是我找人帮忙才拿到的。”
跟她相处这些日子,他多少了解了一点她的悭吝,也准备好了要大费唇舌跟她解释来龙去脉。
昨天半夜吵醒现任院长,他是过世的外婆的门生,不由分说就给了他这间病房——他真是没得选择,而不是她以为的奢靡成性。
“谢谢你了。”
他兀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她看。
她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费了那么大劲才把我送到医院,还为我去求人帮忙。”
“没——没什么,”黎若谷意外得有些结舌。
“虽然不好意思,可是还有事得麻烦你。”
“什么事?”黎若谷义不容辞的语气。
“我需要一些换洗衣物和生活必需品,”赵宁静抬起头,望着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一般,“我办公室放有一把备用钥匙。如果你方便的话,去找我同事拿下钥匙,然后到我家帮我取点东西。”
黎若谷一愣,“你是说要我去你家?”
赵宁静的脸颊兀地一红,故意用豪爽的语气说道:“这有什么?我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黎若谷见她那羞赧得泛红的脸色,还有那清脆的语气,胸口就像有一团被两根竹签搅动的麦牙糖,拉起长长的糖丝,晶莹剔透如黄玉一般的糖缓慢地淌落——
他舔了下嘴唇,“你把地址给我,要拿的东西列个单子。”